我渡劫，你自重

　　对于来人间这件事，宋宋并不陌生，但也只到不陌生为止了。之前偶有往来，也都是即来即回，从未长时间逗留过。

　　相比之下，奉岚作为主掌生死簿的冥官，千年来经常是“两地办公”，在人间有自己的住处，有妥帖的身份，凡是寻常人有的，他也一应俱全。

　　宋宋在这间单人病房中转了几转，找到了自己之前穿来的衣服，如今湿哒哒的，满是泥泞，被随意叠起来放在卫生间的洗手池旁，总归是不能穿了。

　　“真是从零开始啊。”宋宋在心中无奈感慨着，眼下甚至连走出这间医院都很困难。

　　突然，角落里传来委委屈屈的娇嗔声：“冥官大人。”

　　宋宋抬眼望过去，发现昨夜盛仙桥下那个带头聚众打麻将的水鬼，正半遮半掩靠着卫生间的门，整个“人”轻飘飘的又忽明忽暗，如青烟一般，明明是个中年壮汉，举手投足却格外妩媚。

　　她稍微愣了一愣，脑子里迅速过了一圈，难以置信地问道：“想抓我当交替？”

　　水鬼：“我哪敢呀，冥官大人！”

　　宋宋：“好好说话。”

　　水鬼娇滴滴地垂眼扯了扯衣角，莫名害起羞来，扭捏说道：“我是想抓那个高高瘦瘦的俊俏小伙子。”

　　……无语，听到俊俏两个字更无语了。

　　宋宋：“他更不行，我这次就是为救他来的。”

　　娇滴滴浮夸地发出了尖锐爆鸣，原本忽明忽暗的灰色身体，甚至隐隐泛起了芭比粉，夸张地星星眼攥拳拳说道：“哇哦，冲冠一怒为红颜，冥官大人威武！”

　　该说不说，虽然前半句让她心中稍觉尴尬，但后一句威武还是把宋宋听得有点飘飘然。

　　就在她正欲开口之际，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正在靠过来，凭借着敏锐的五感，她立刻猜到是顾清元带了医生回来，于是一个箭步又跑回到病床旁，迅速躺了下来。

　　娇滴滴见此情形也一下紧张起来，仿佛他说话也会被旁人听见一样，当即收了声，踮着脚飘到了宋宋的病床旁，一脸看八卦的期待。

　　“咔”门被果断地拧开了，一位中年男医生一脸严肃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顾清元缓步跟在后面。

　　不知道是不是夏日阳光的勾勒，现在白天看起来，他比昨晚月夜下，还有梦中那道身影，显得要更加温煦柔和。

　　他皮肤极白，连带着发色也偏浅的棕色，唯有一双眸子却是黑的出奇。

　　新换上的浅米色衬衫宽宽大大罩在身上，他进来后边顺势斜倚在了宋宋的床尾，安静地审视着她，整个人莫名有点人淡如菊的味道。

　　但在宋宋特有的比喻系统运作下，她在心里默默处理一番后做出了今日份判词：“啧，好像一块正在晒太阳的老陈皮。”

　　顾清元微微皱了皱眉，一脸欲说还休。

　　医生看着他们在这眉来眼去，心下更是烦躁了。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对这一屋子人就无甚好印象，大半夜的，一行四人，那个钓鱼老头看起来浑身上下还算周正，应该就是热心帮忙的，而剩下这一男两女，明显全是跳过河的。

　　能有什么事？能为什么事！左不过是争风吃醋，为了一点情情爱爱寻死觅活。真是浪费资源，现在还有一堆正经病人等着呢，医生眉头紧皱，一脸不耐烦地问道：“醒了？叫什么啊？今年多大？”

　　“宋宋，我叫宋宋。”她表情淡定地回答，脑子里对年龄一栏飞速运算着，冥官就当了两千九百九十九年零九个月，再加上之前的经历，怎么着也得破三千了！

　　医生抬眼又重复了一遍：“年龄？”

　　“……”假话没编好，真话不敢说。

　　旁边看热闹的娇滴滴壮汉，又不断用嘴型夸张地向她示意着“十八”，看得宋宋愈发头大。

　　见她这样目光犹疑，吞吞吐吐，医生一时间更火大了，在心中吐槽更猛了：“就为个男人，说个岁数都磨叽成这样。”

　　明明这么英气的小姑娘，为一个黄毛沉沦成这样，看着真是让人来气。他把本子和笔放下，一脸准备为年轻人指点迷津的表情，对着宋宋问道：“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啊？”

　　医生内心的想法，在屋子里这几个人鬼之间，实际属于全透明共享状态。宋宋虽然对他的潜在态度深表赞同，但又对把自己放到这种身份位置上觉得万分抵触。

　　她直接脖子一梗，竭力撇清道：“我不认识他，我们两个没有关系。”

　　医生更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了，弄不清楚是她在闹脾气？还是两个人真的不认识？要是后者的话，那这搞不好还要带点刑了。

　　可疑简直非常可疑，医生眉毛几乎皱成了一团，严肃问道：“那你家属呢？我们得和你家属联系一下。”

　　问到家属这一块，宋宋觉得更是彻底问进死胡同了，普天之下，哪里还有她的家属。

　　“曾经有过的，但和现在也隔了不知几千年了。”她在心里暗暗想着如今已不知在何朝何代的朗宁，长长叹了一口气。

　　殊不知这幅样子和这句心声落在顾清元心里，完全被理解成另一层含义。

　　在医生彻底暴走之前，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从未开口的顾清元转身和医生鞠躬道起了歉：“不好意思，医生，我们是一起的，我算是家属吧。”

　　虽然他一直坚信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二者之间泾渭分明毫无关联，但关键时刻还是不由得帮她圆起了谎。

　　医生又狐疑地看向宋宋。

　　宋宋无语望向窗外，解释的话还要被继续追问，不解释的话又坐实了她就是因为感情在闹别扭，进退维艰。

　　娇滴滴壮汉在旁边致以眼神鼓励，宋宋表示收到，但还是难以承受医生心中的默认设置，于是眼神又转向里边，继续尴尬放空。

　　这幅模样落在医生眼里，就是百分百的心虚加害羞，“呵，还不好意思承认呢，这情况了还在这冷战，怎么说你们好呢。”医生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顺势检查了下，确定她身体没问题后，板着脸走了出去。

　　“没事了就赶快办出院，别在这浪费病房。年纪轻轻，干点正事，别一天到晚寻死觅活搞这些有的没的。”

　　“是，麻烦您了。”顾清元还是那样一脸温和笑着，把医生送出了病房，转身又慢慢地把门关上了。

　　第一次撒这种谎，一时间还有点心慌，他轻转着门把手，企图用冰冷的金属触感，稍稍压一压掌心的烫。

　　在心绪慢慢平稳一点后，顾清元转身向宋宋走去。

　　娇滴滴紧张地看着他们俩，和宋宋俩人暗中用意念飞快对着话。

　　“冥官大人，他要再问，您怎么说啊！”

　　“无妨，我先假装失忆一阵。”

　　对于人间人设这块，之前冥王搞培训也有讲过，但除了奉岚之外，基本无人在意，尤其是宋宋，常年驻守万古愁，几乎从不出冥界。

　　当时为了应付所谓的结业考，她也给自己编过几千字的论述题，大致主旨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什么情况，直接装失忆。

　　这样进可攻，退可守，能想起来什么，不能想起来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忆，又是什么时候突然恢复，全能由自己随意安排掌控。好上手，方便快捷；同时又能相机行事，随时调整，简直完美！

　　至于之后的人设身份，看情况给自己慢慢瞎编就行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大胆点，尽情开！

　　娇滴滴听到这个失忆的策略，也忍不住赞叹：“大人！高明啊！”

　　那时自然！她嘴角都有点难压，但又想到毕竟要装成失忆之人，或满脸困惑？还是困惑为辅，惊惧为主？又硬生生板起了脸，准备酝酿点惊慌不知所措的情绪。

　　顾清元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听得了然，顺带宋宋心中的种种设计也一清二楚。

　　他轻声问道：“宋宋，是吗？你真的没事吗？”也不知道宋宋这个名字是不是她自己刚刚瞎编出来的。

　　宋宋“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沉思，准备开始表演。

　　顾清元走得更近了一些，来到床边，整个人慢慢悠悠地好像在给她充足的解释时间。

　　看她一直没说话，他复又微微弯下腰，对她认真说道：“对不起刚才撒谎了。但昨天晚上，你也知道，情况有点太复杂了，对吧？”

　　一双被宋宋批为“妖妖调调”的眸子，晦暗不明的波动着，却又那么直直地望着她，毫不退缩。

　　结尾的“对吧”，语调平缓温和，却又似乎带着无限可供遐想的空间。

　　宋宋也以一种“你瞅谁”“瞅你咋地”双方对峙不能怯场的气魄，直直瞪着他。

　　昨天晚上……确实复杂至极，光是各种又发洪水，又天打雷劈这些事，就属于完全没法解释，按冥界章程属于必须保密的内容，她在心里一步一步复盘着，还有最后，最后他又跳下水，把她抱在怀里……

　　打住吧！宋宋在对视中一时败下阵来，低头躲闪了几秒。

　　随后又猛地一个抬头，字正腔圆，理直气壮地说道：“没关系，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清元愣了愣，缓缓直起身来，一脸高深莫测却依旧温柔和缓地笑道：“哦，这样啊。”

　　第一次见到，原来有人能失忆失的这么大义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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