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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的分界
开学一周之后,二年级(文)一班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气味。
早读时翻页声此起彼伏,粉笔灰在阳光里缓慢飘散,课间走廊上有人追着喊外号,午休时前排会自觉把灯关暗一点,方便趴着睡觉。老师的脚步声、体育生的笑声、广播里的通知,都有了固定的节奏。
一切看起来都在按部就班地稳固下来。
徐可欣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
也许,只要她安静一点,再安静一点,就能像高一那样,悄悄地躲在秩序的缝隙里,把这三年熬过去。
直到那一天的班会课,
班徽和班训的分组讨论正式开始。
那是周三的第三节课,阳光从教室右侧的窗户倾斜进来,正好落在中间那几桌上,照得桌面上的水笔、改错贴和橡皮都发着柔白的光。
班主任夹着一本作业本走进来,敲了敲黑板。
“同学们,今天我们把班徽、班训的事定下来了。”
他说话一向不紧不慢,“学校要各班统一上交设计,周五之前交初稿。大家自己讨论,班干部组织一下。”
说完,他在黑板上写下两行:
——班徽设计(小组)
——班训文案(小组)
“尽量每个人都参与。”他补了一句,“高二了,大家要有集体意识啊。”
黑板擦放回粉笔槽里,班主任又交代了几句纪律,就让他们自由安排,自己去了隔壁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教室的空气像被解开了什么扣子,喧闹声几乎立刻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先分组吧先分组吧!”
“美术好的站出来!”
“语文好的负责文案!”
有人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挥笔,像是在操场上分队。
有人已经顺势把椅子拖到同桌身边,布局一瞬间从整齐的排排座变成一团又一团的小岛。
一切发生得自然、快速,几乎不需要任何协调。
徐可欣坐在原位,手还搭在课本上,指尖微微收紧。
她不是不想参加。只是她很清楚,她不知道要怎么融入,是什么时候自己变成这样的,她也不记得了。高一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是很踊跃的加入所有的活动,可是似乎是大家对自己的期待太高,当发现她并不是那么有光环之后,慢慢的,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轻到后来,根本就听不见了。
她抬头看了一看,讲台前的位置,成为天然的“指挥中心”。
班长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本子:“那先按四人一组,或者五人也可以,总人数别太悬殊。班徽可以一组画一个方案,班训这边再选几句。”
“亚楠,你是学习委员,你来记。”
有人把话题自然抛给坐在前排的何亚楠。
何亚楠已经翻开本子,笔稳稳地夹在指间:“行,你们说。”
她的语气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就像这件事从一开始就理应落在她手里。
“卫生委员、体育委员他们那边一组吧。”
“我们这几个人就凑一起。”
“雨彤肯定要画班徽啊。”
提议一个接一个丢过去,又一个接一个被接住。
没有人犹豫,大家都很清楚谁该在“创意”的圈子里,谁适合做“执行”。
姜雨彤趴在靠窗那一排的桌子上,速写本已经打开,纸上有几条流畅的弧线。
有人靠在她桌边:“雨彤,你来画中心图案好不好?”
“我先随便画两个看看。”她淡淡一笑,“到时候大家不喜欢,再改。”
她说话客气,却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笃定——仿佛没有人会真的不喜欢。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睫毛的影子在纸上颤了一下。
徐可欣坐在靠后一点的位置,听着这些声音在教室里流动。
那些名字、那些分组方式、那些“你跟我一组”“那你来写字吧”,绕过她,落在一圈又一圈热闹的小岛上。
——她的名字,没有被叫出来。
“文案这块谁来?”
班长抬头扫了一眼。
“何亚楠你来定个初稿?”有人说,“你平时作文就写得好。”
“我可以先拟几个版本。”何亚楠点头,“然后大家选。”
她的“大家”,听上去很公平。
可徐可欣知道,那些提案的讨论,大多不会经过她这张桌子。
“要不我们这组就四个人?”
“人多麻烦。”
“欸,那谁呢?”
“谁?”
“后面那个——”有人拿下巴朝徐可欣的方向比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她平时不太参与这种吧。”
另一个人很自然地接上,“让她专心竞赛去。”
语气不带敌意,甚至带着某种“替她考虑”的理所当然。
这句话在空气里轻轻一落,像一颗小石子扔进水面。
没有溅起水花,只泛起一圈很淡的涟漪。
但那圈涟漪,刚好扩散到徐可欣心里。
——“她平时不太参与这种吧。”
——“让她专心竞赛去。”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已经被归类成那种只负责“好成绩”的人。
好像她的存在,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有用途——交卷子、报名竞赛、帮忙算题。
她握着笔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在本子边缘画了一个小小的方框,又一笔笔把它涂满。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从她桌边掠过。
周奕辰从中间那排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支黑色签字笔,另一只手随意插在裤袋里。
他本来是往讲台方向走的,但是路过徐可欣那一排时,视线不经意往她这边一偏。
她桌上的练习册是打开的,旁边压着一张被撕下来的草稿纸,上面有几条线,是刚刚随手构图的图案——她其实也想试着画一点东西,只是还没来得及描清楚轮廓。
“你也在画?”
周奕辰停了半步,低头看了一眼。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一瞬间,刚好盖过了旁边桌组的噪音。
徐可欣怔住,下意识把那张纸往里压了压:“没有,就是随便乱画。”
“挺好看的啊。”
他伸手,把纸角轻轻扯出来一点,视线在上面停了两秒,“线比我顺多了。”
说完,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偏头冲讲台那边喊了一声:“班长,她也会画,你们分个活给她。”
声音毫不遮掩,干脆利落。
教室里好几双眼睛同时转过来。
班长愣了一下,笔在本子上停了一秒:“哦,那……可欣你要不要进班徽组?”
有几道视线顺着这个问题落到她身上,不算尖锐,却足够让人不自在。
徐可欣喉咙有点发紧。
她本能地想说:“没关系,不用。”
但在那一刻,她又忽然想起高一那整整一年——
她一直告诉自己“没关系”,结果她仿佛跟整个高中生活,都没有了关系。
“……可以啊。”
她终于挤出这句。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干。
“那你们那组再加一个人呗。”班长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靠窗那边,“雨彤,可以吗?”
姜雨彤把笔从纸上抬起,眯了一眼那张草稿。
“可以呀,”她笑了一下,“多一个人帮忙更好。”
她向徐可欣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不冷不热,却少见地带了一点认真的意味。
“待会儿你们把位置挪近一点吧,方便画。”班长说。
“行。”周奕辰回答得比任何人都快,顺手把徐可欣桌角往前推了推,给她腾出一个斜对角的位置,“你过来这边。”
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帮谁挪水桶。
可是对于徐可欣来说,他这一下用力,几乎像是把她从班级的边缘,硬生生往光底下推了一小步。
桌子挪动的时候,椅脚在地面上拖出吱呀声。
“哎哟,你太用力了,划坏地板等下被训。”后排有人笑着说。
“少扯。”
周奕辰懒懒回了一句,又回头对姜雨彤说,“你们组现在几个人了?”
“四个。”姜雨彤答,“加上可欣,五个刚好。”
她转向徐可欣,语气平稳又客气:“一会儿你把刚才那张纸拿来,我看一下。”
那一刻,徐可欣头皮竟有一点轻微的发麻。
她不是没有被人叫过名字。
在老师那里,在点名册上,在成绩单上。
可被像姜雨彤这样的人叫名字,却是第一次——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重量。
“好……”她回答。
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插了一句:
“哎呀,雨彤你真的是,连竞赛组的人都要拐过去干美术活。”
语气轻轻的,却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调侃。
“她画得好看就行呗。”姜雨彤没接那个话,仍旧盯着纸上的线条,“跟是不是竞赛组没关系。”
那人“啧”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这看似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插科打诨,
却在不知不觉中,把徐可欣的“身份”,重新摆在众人面前审视——
她到底是“竞赛组的工具人”,还是“可以参与创意的同学”?
周围的小声议论渐渐淡下去,几组同学陆续坐回自己的位置,班徽草图正式开画。
组内讨论刚开始,杨静静也扯着椅子挪了过来,她的位置在中间那一排,自带一个小范围的气场。
“所以我们班徽到底走什么风格?”她戳了戳桌面,“别搞得太土。”
“简洁一点吧,学校不是都喜欢这种。”
有人翻出手机相册,给她看别的班往届作品。
“那文案呢?班训要不要写得文艺一点?”
另一个人问。
“文案让亚楠定啊。”
杨静静撑着下巴,“她写东西好。”
她随口又补了一句:“可欣就负责画线,线要直一点啊。”
语气不咸不淡,像是很自然地在分工。
这句话说得不算难听,甚至听起来像是某种肯定——
认可她的“画线能力”。
但在徐可欣听来,这句话把她牢牢按在了一个位置上:
技术工种,安静、精确、不需要太多意见。
她握笔的手微微紧了紧,却仍旧按照姜雨彤说的,把刚才画的一部分圈起来、细化,努力把线条拉得更顺。
“你刚才那个弧线很好看。”姜雨彤忽然开口。
她把徐可欣的草图拉到中间:“这个可以做主视觉。”
“啊?那个只是乱画的……”
徐可欣有些惊讶。
“乱画才有感觉。”姜雨彤笑了笑,“你不要太拘谨。”
她转头对组内其他人说:“我们就从她这个形开始,改一改就行,你们觉得呢?”
她用的是“她”,不是“这个”,也不是“刚才那个谁画的”。
这一个小小的代词,让徐可欣第一次真切地感到——
她不是完全可以被替换掉的存在。
“可以啊。”周奕辰用笔头敲了敲那段线,“你们不要嫌弃我画得丑就行。”
“你就安静点。”杨静静白了他一眼,“别拖后腿。”
她说完,又往徐可欣那边瞥了一眼,笑意浅浅的:“不过,我们可是有人托底。”
这句话轻轻一转,把刚刚那一点要生长出来的认同感,又带上了一点不明不白的意味——
好像徐可欣获得“位置”,一瞬间就消失了。
下课铃响之前,班徽的草图大体定了下来。
纸上是一个几何化的图案,线条干净,有一部分确实沿用了徐可欣之前随手画下的弧度,又在姜雨彤的笔下添了几笔,变得有结构、有故事感。
“等会儿我再回去用签字笔勾一版。”姜雨彤说,“可欣,你帮我看着点细节。”
“嗯。”徐可欣应了一声。
收拾纸张的时候,几张草稿摞在一起,其中一张被风从桌边掀了一角。
“等下。”周奕辰伸手按住,“这张别扔。”
他指的是那张最初的线稿。那是从徐可欣本子里抽出来的那张。
“干嘛?”杨静静瞥了一眼,“不是已经画新的了吗?”
“你们用不到我拿去练签字笔。”周奕辰随口说,“免得等会儿被老师说字丑。”
话说得漫不经心,却让那张纸没有被随手丢进垃圾桶,而是被他折了一下,塞进自己的练习本里。
那一瞬间,徐可欣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是被重视,也不是被收藏,而是自己的某一笔线条,被带出了这张桌子,进入了另一个她无法掌控的空间。
但是似乎没人记得那是她最初的那张手稿。她很怕,被人误会自己的手稿对于周奕辰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这种被误认的可能性,让她心里生出一点既紧张又隐约有些荒诞的酸涩。
晚自习前,班长把各组的班徽草图收了一遍,准备交给班主任。
“你们这张不错。”他翻到他们那一组的稿子,“回头设计定稿的时候,最好每个人写一下参与人,别到时候老师问起来,你们说不清楚。”
“行。”
姜雨彤点头。
班长走后,教室短暂安静了一会儿。
徐可欣本来想说:“没关系,不用写我。”
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如果每一次,她都主动把自己从名单里删掉,那别人会更加理所当然地忽略她的存在。
“别忘了徐可欣的名字。”周奕辰坐在一旁,半侧着身,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看着她说道“你画得比我多。”
“是你帮她拉进来的。”杨静静随口笑,“不然她现在还坐在那边自己做题呢。”
这句看似玩笑的话里,有一部分并不算错。可徐可欣很清楚——周奕辰只是顺手。真正把她往这个小小的圈子里拉一把的人,其实是姜雨彤那句“不如就用她的线”。而不管是出于谁,她第一次在班级的“作品”里,留下了一个可以被看见的痕迹。
那不是考试分数,也不是竞赛名单,而是贴在墙上、写在报告里的那个“参与者”的名字。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摸到了这间教室的一角
——虽然那一角很小,很靠边,但不是完全虚空。
晚自习下课,走廊的灯只开了一半,光线被切割成一格一格的阴影。
徐可欣背着书包往家里走,她是学校为数不多的走读生,经过教学楼转角时,从楼梯间的窗户往下看了一眼。
操场上,篮球架下有几个男生还没散,球在地上弹起又落下,远远能听见周奕辰的笑声。
“再来一球!”
“梁韶辉你别躲!刚刚那球是你传歪了!”
他们在那片灯光底下吵闹,
不需要刻意,就自成一个世界。
她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每迈出一步,心里那种说不清的感觉就更清晰一点
——她并没有真正融进任何一个圈子。
班徽只是一次巧合的参与。
明天起,她仍然会在大多数时候被当作安静的背景,
被默认“话不多、不参与、不需要考虑她的意见”。
但是今天,却发生了几件实实在在的事:
有人把她的线条说“挺好看”;
有人因为她会画,把她留在了桌子周围;
有人在列表上记下她的名字;
有人随手替她挡了一句“麻烦她”的调侃。
光从来不是为她而亮,可她确实在这光边缘站了一小会儿。那一小会儿里,她不再是完全透明的。
被贴标签的那一刻,被轻描淡写定义为“平时不太参与这种”的那一刻,她仍然感觉到一种钝钝的刺痛。
但在疼痛之外,有一丝极细微的、几乎不敢承认的暖意,慢慢浮上来。但很快被她自己压下去了。
——被看见也不一定意味着什么。
她在内心对自己说。
有时候,它只是意味着:
你在这个班级里,终于有了一点可以被误会、可以被讨论、可以被记住的可能性。
这就是高二的开局。
无声,却已经悄悄改变了她与整个世界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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