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厉害的楚小姐

　　楚照眉间收紧，他没接话，只低头喝了口茶。

　　陈麒见他这明显不悦的样子，缓和了口气，道：“麒昨日同母妃提起，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叫麒来寻姨父。”

　　“母妃说，姨父才德兼备，品行高洁，凡天下人可以受益，纵行风雪之中，亦不屈不挠。且姨父深得父皇倚重，有治国安邦之能，必能化解危困，叫百姓群臣信服。麒以为，这天底下若非姨父，无人可担此大任，除了姨父，也必不会有人这样帮麒。”

　　这话说完，陈麒低下头去。

　　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在这姿态遮掩下隐晦模糊，楚照只能看见他的发顶。

　　“殿下说这些做什么？”楚照无甚起伏的语调却叫楚鸢脸色一沉，心头有火冒出。

　　又来了，陈麒稍一示弱，他便心软。

　　不过，楚照态度的软化，陈麒却并不清楚。

　　他听到楚照这话，想他是否仍旧不为所动。陈麒有些着急地抬起了头，露出那张写满算计利诱的脸，说道：“麒知道，姨父近段时日为太学设立苦恼，梁安便利之地早就被挤占得一点不剩，若姨父能助麒顺利做成此事，麒许诺会在梁安最繁华之处为姨父空出位置。”

　　情感的哄诱之后，是最直白的交换。

　　楚照刚刚转温的脸又冷了下来。

　　“重布坊市，设立太学，两项并举，既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又可全了姨父心愿，还有什么……”陈麒话说一半便住了嘴。

　　楚鸢却能猜到他咽回的剩下半句是什么。

　　是“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未被屏风遮挡完全的地方，有烛光洒落跳动，与这点零星雀跃相悖的，是两人一动不动的身影和室内的沉寂。

　　陈麒终究耐不住冷遇，他身子前倾，急迫道：“姨父……”

　　“太晚了，殿下先回吧，此事容臣想几日再答复。”楚照打断他，站起身来，竟是打算送客了。

　　陈麒也只得仓促起身，他拱了拱手，道：“那麒静候姨父佳音。”

　　说完，转身出去。

　　再如何也是皇子和臣下，便是相谈不甚愉快，楚照也做全了礼数，恭敬地将陈麒送出府去。

　　*

　　回来时，就见楚鸢坐在他之前的位置，拈了块豆儿糕吃得正香。

　　楚照看不得她那自在的模样，摇了摇头，合上书房门又坐了过去，口中道：“怎么你们今日是不想让我写完那折子不是？”

　　送了尊佛走，差点忘记房里还有位难缠的小祖宗。

　　他端起自己的茶碗啜饮一口，又将它放下，啧了一声：“玉娘子煮的这茶比从前差了些许。”

　　楚鸢刚刚光顾着听他们谈话去了，捧着茶盏进去又出来，还一口没喝。

　　听了楚照的点评，楚鸢低头看去，黑盏白沫，均匀绵密，又尝了一口，浓淡适中，香味悠长，是上好的点茶手艺。

　　她古怪地看了楚照一眼，道：“我尝着同从前一般啊，该不会……”

　　楚鸢的目光落到楚照微沉的脸上，玩味一笑：“叫父亲尝尽了苦味吧？”

　　“你，你这丫头……”楚照苦闷的心境被点破，急促两声，又想起什么，“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父亲同三皇子的谈话也是想听就听。”

　　楚鸢对此满不在乎：“父亲若是能叫淑妃娘娘少往我身上打主意，我也不欲听这些多余的。”

　　这话直把楚照噎住，他也知道萧淑妃的那些小动作，除叫楚鸢操办宴席，还一直想同相府结亲。

　　但楚鸢很有主见，对陈麒也无意，故而每次萧淑妃问起或是托萧含柳来打探他的意思，他都推说孩子们还小。

　　楚鸢还是很关心楚照的想法，问他：“父亲是如何打算的？要帮他吗？”

　　谈起这事，楚照的嘴像那拼命合上的蚌壳。

　　楚鸢撇了撇嘴，道：“我听他先前恭维你那许多话，倒像是萧淑妃的口气，十有八九背后是有他娘亲这位高人指点，父亲可别真放在心上。他也是不怕招笑，开科举，办学堂，这到底是父亲你的心愿，还是圣上的心结啊？”

　　楚照不答话，不影响楚鸢的嘴跟抹了毒似的出言讽刺：“拿自己父亲的宏图伟业来当你的求之不得，何尝不算一种施舍呢？能给他想出这馊主意，可见真是着急了。也对，上有稳坐宝座的太子，下有争气立功的弟弟，搅乱梁安算什么，再不闹腾点自己先要夜不能寐了。”

　　楚照叹息一声，知道他再不说话，她今晚能在这念叨个没完，那可就真是什么也做不了了：“这确实并非易事，不过他到底是你母亲那边的亲眷……况且，要解太学之困，这是为数不多的法门。至于其他不好，有我在之中斡旋把持，应当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楚鸢的眼盯着他骨碌碌转了一圈。

　　他还是动了想帮陈麒的心思。

　　楚鸢还打算再挣扎一下：“要是我，就寻个由头打发他了，父亲参与其中，只有做个挡箭牌的份。”

　　“在你心中父亲就这样笨吗？”楚照佯装生气地点了下她额头，“小丫头天天操着大人的心，快快快，你也回去，别在这打扰我。”

　　*

　　九月的夜风悄然起了声势，几许凉意勾着她的衣角发丝，楚鸢拢了拢衣襟，带着晴虹快步离去。

　　刚到徽园，就听说望舒已经回来，正在屋里等她。

　　望舒带回来一张纸，不出所料，果然是相府拔得头筹，最是显眼。

　　楚鸢把那纸收拢在衣袖中，瘫倒在窗前的软榻上，拉着望舒陪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

　　已过亥时，她却仍没有多少睡意。

　　楚鸢的手扣在窗棂上拨弄，忽闻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晴虹推门进来。

　　“姑娘。”晴虹说，“东宫刚刚来人，说太子殿下身子大好，明日一切如旧。”

　　楚鸢听到这话，手下一个用劲，窗被猛地拉扯合上，震得上面糊着的宣纸哗啦啦地响。

　　好不容易悠闲一日，大盛历来最勤奋的太子殿下又开始用功了。

　　她猛地从塌上弹起，冲到梳妆镜前，将满头钗环掣出，打散发髻，又催促晴虹快些为她备水沐浴。

　　她要赶快睡下，不然明日又起不来床。

　　*

　　次日寅时，天将泛白，一辆马车从相府正门驶出，进了宫去。

　　楚鸢身着鹅黄齐胸襦裙，外搭藕粉披帛，头梳双髻，上插衔珠花钿钗，两手撘于膝上，背脊挺直端坐。

　　只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楚鸢正闭着眼睛，脑袋随着马车的动静一摇一晃。

　　这是她早就修成的功夫，可做到既不乱衣襟发鬓又方便随时随地补觉。

　　楚鸢还没出相府就开始昏睡，几次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听到晴虹唤她：“姑娘，到地方了。”

　　楚鸢惊醒，拨帘往外一看，不远处果然是那熟悉的彩绘雕栏、琉璃砖瓦，沉香木制匾额上书“洗墨阁”三个大字，这便是太子读书之处。

　　相府的马车在阁外十余步远处停下，剩下的路需要她们自己走。

　　楚鸢拿起随身的书篓钻出马车，天还暗着，晴虹将提灯点亮，二人走过一小段路，及至门外，楚鸢停步站定。

　　晴虹将灯凑近楚鸢，绕着她上下打量一圈，为她藏掖碎发，抚平衣料折痕，确保仪容不失礼数后，才叫守门的宫人通报入内。

　　甫一迈入，便有浓厚的龙涎香席卷而来，这是太子最爱点的熏香，日日不断，以至于楚鸢每次伴读结束从宫里出来，都感觉自己被这香气腌入了味。

　　层层叠叠的珠帘玉屏让人一眼探寻不尽，只能隐约看见有人正端坐案前捧卷阅读。

　　引路的小侍殷勤地为她将帘幕掀起，珠翠碰撞声声入耳，那人抬头朝这边望来。

　　这便是东宫太子陈钰，她日日陪着的主儿，这个点便已经来到，挑灯读书了不知多久。

　　陈钰在一众皇子中排行第二，为皇后亲生，去岁册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来了。”他向她轻轻颔首。

　　陈钰样貌生得极好，眉目清秀，鼻梁高挺，肤白胜雪，见过他，盛朝大多数女子都会自叹不如。陈钰的白皙肤色承于皇后赵氏，天生便是如此，哪怕常在烈阳下习武，衣袍掩盖下的身躯修长有力，仍是白净如初。

　　若说陈麒总给人一种孤傲恣意之感，那陈钰便如同一块上好的暖玉，入手温润，白璧无瑕。

　　“殿下。”楚鸢行了一礼，走到自己的案前坐下。

　　不与其他皇子合上大课的时候，洗墨阁就只摆放三个桌案，最上首供夫子们执教所用，一众皇子及其伴读则在对面落座，不论何时陈钰的位置都在首排中央，楚鸢则常坐他侧后方，相距一丈远。

　　二人的桌案始终不远不近，关系亦不即不离。

　　相伴六载，日升月落。楚鸢每日卯时至午时离，来时见他点灯而读，去时看他挥笔成章。桌上书卷成山挨挨挤挤，身旁两侧摞满书篓，陈钰专注于眼前方寸，思绪囊括山河万里，不为外物动容，是生来的储君人选。

　　陈钰心无旁骛，楚鸢亦不是阿谀谄媚、攀附关系之人，这样的两人即便并肩而坐也能互不打扰。可虽说话不多，陈钰楚鸢之间却自有一种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默契。

　　此时她刚刚坐好，万生就将一个食盒拿到近前，那食盒共三层，每层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万生同晴虹一样，做的也是贴身侍奉的活，陈钰在哪他也在哪。

　　食盒里是精致的点心小菜和热滚的粥，一看便是出自东宫的厨房。

　　万生的声音和蒸腾的热气一道扑面而来，他先是报了一溜菜名，再将一碗黄渣浮白的东西朝楚鸢的方向虚虚推了推，“楚小姐，这是木樨浮元子，用的新鲜木樨花，淋了两勺蜜糖，是我们殿下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姑娘口味。”

　　这并非一句疑问，万生心里早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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