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烈酒敬山河

作者:明瑶不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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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为的燕帝之子


      我自幼便知,我家与别家不同。

      没有父亲、母亲,只有两位沉默的“叔父”。

      元安叔父总爱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我,那里面有慈爱,有追忆,还有一种我小时候不懂的、沉甸甸的哀恸。

      培青叔父则活络些,他教我识字读书,也教我打算盘、识货物,却绝口不提我的来历。

      我们住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邻居是些寻常人家。我能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玩,元安叔父从不阻拦,但他总会站在不远处看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

      那目光里除了守护,还有十分明显的追忆,看上去就像是一直在发呆——仿佛在透过我,看着别的、我不知道的那个谁。

      我懵懂地感受着这份不同,直到某一年,大约是我七八岁的时候。

      那日,我在镇上学堂外,听见几个游学的书生在高谈阔论,说的是前朝旧事。他们提到了“燕”,提到了“崇徵”,提到了那位在国破之日自刎殉国的末代君主。

      “……也是个励精图治的,可惜生不逢时,回天乏术啊。听闻他尚有一幼子,城破前被忠仆带出,不知所踪……”

      “幼子”二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耳中。我猛地站住脚,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砰砰”直跳。

      那些平日里元安叔父偶尔的出神,培青叔父谈到京城时的讳莫如深,偷听两人交谈时听到的只言片语……无数碎片在那一刻,仿佛被这句话串了起来。

      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到家门口也不歇脚,一口气莽撞地冲进书房,气息未定地问正在整理书卷的元安叔父:“叔父,我父亲他……是谁?”

      元安叔父的背影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预料之中的、深切的疲惫和悲伤。他好像看了我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淡了几分,才走过来,用那双布满薄茧的手,轻轻抚在我的头顶。

      “您的父亲,”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仿佛来自极远之地的敬称,“是一位君子,一位……殚精竭虑的君王。”

      他没有明说,但胜似明说。反正,我懂了。

      那一刻,没有想象中的震惊,抑或是狂喜,反而是一种巨大的、无处安放的失重感充斥全身。

      原来那些不同,源自于此。

      原来我懵懂度日的每一个平凡的昼夜,本可能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重若千钧的人生。

      我曾有可能是那座冰冷皇城的主人,而非这南方小镇上一个身份模糊的学童。

      我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后来,培青叔父也与我长谈了一次,他说的更直白些。他告诉我燕朝的覆灭非一人之过,告诉我新朝已立,追寻过往毫无意义,只会招致杀身之祸。他看着我,眼神锐利:“小主子,您现在活着,平安长大,就是最重要的。那些……都过去了。”

      我明白他们的苦心。

      复仇?复国?这些词汇都太过沉重,也太过遥远。

      我连父亲的样貌都记不真切,如何去背负一个早已破碎的山河?如何去复辟一个近乎被斩草除根的王朝?

      我开始更努力地读书,不是为了科举仕途(这于我们而言是禁忌),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与那个“辉煌”身份有关联的东西。

      元安叔父有时会看着我读书的身影发呆,有一次我还听见他极轻地喃喃:“像,真像啊……尤其是凝神的时候……”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我心里有点止不住地发酸,又带着点释然。

      我终究不是他,我只是我。

      岁月如流水,平静地淌过。我长大了,娶了邻镇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她温婉贤淑,不知我的身世。我们生了孩子,儿女绕膝,日子清贫却也安宁。

      元安叔父和培青叔父也不可避免地老了。

      元安叔父还先走一步。我知道,他有心病,一直郁结于心。

      于是在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他在院子里晒暖阳,静悄悄地就走了,谁也没等,话也没留。

      我想起前一夜,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嘴唇翕动许久许久,最终也只是说:“……好好活……就好。”恐怕那时,他就已经有预料了。

      他死后,培青叔父给了我一个小木匣,神色郑重。“这是你元安叔父留给你的,”他说,“也是……那位那边,仅存的一点念想。”(燕帝用那位指代了,是尊敬也是习惯性不留话柄。)

      我接过木匣,心潮澎湃,难以抑制。

      会是什么呢?

      是传国玉玺的碎片?是某种兵符信物?还是……能证明我血脉的皇家珍宝?

      我颤抖着手打开匣子。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任何惊世之物,只有一方小小的、早已褪色磨损的私印,上面刻着“远山”二字——那是史书上记载的,祖父当年封给父亲的爵位。

      除此之外,匣内空空如也。

      落差感很强,我一时难掩失落。

      培青叔父看出我的困惑与失望,缓缓道:“那枚他戴了一辈子、据说与那位渊源最深的圆玉……他葬了。葬在了南方一处无名的土堆下,算是……替你,替那位,立了个衣冠冢。”

      我愣住了,随即恍然。

      是了,元安叔父怎么会留下那么扎眼的东西。

      已经是新朝了啊。

      他将最珍贵的象征,随同他对旧主、对旧朝的全部忠忱与哀思,一并埋进土里,让那段旧事彻底归于沉寂。留给我的,只是一个空匣,一个虚名,和一条必须平庸走下去的路。

      我曾离那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么近,近得仿佛一步之遥。可命运轻轻一转,我便跌落凡尘,成了这碌碌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甚至连缅怀的凭证,也只是一个空匣和一方再无用武之地的旧印。

      没有波澜壮阔,没有忍辱负重。

      我按部就班地活着,生长,衰老,如同田埂边的野草,岁岁枯荣。

      临终前,我的意识已有些迷糊,子孙的哭声似乎隔着一层浓重的白雾。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元安叔父沉默守护的身影,看到了培青叔父精明的笑容,看到了妻子初嫁时的羞怯……最后,思绪飘向了南方某处荒郊的小山上,一个无名的土堆下,埋着一块再无第二人识得的圆玉。

      也好。

      我在心里轻轻说。

      这无需背负任何象征物的一生,这未曾肩负山河、只背负着一个空匣秘密的平庸一生,或许,正是父亲、两位叔父,和命运,对我最大的保全。

      视线最终陷入一片黑暗,平静无波。

      那方旧印,与我一同,长眠地下,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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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无为的燕帝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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