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鸾

　　高檐屋角，棱角斜飞，龙头高抬，似要冲破云霄一飞冲天，隽刻着深沉的肃穆与尊荣。
　　红绸铺地，凤袍加身，凤冠上，三十六颗南海珍珠紧紧贴于冠围，冠顶如同绿玉珠垂，相得益彰的覆盖了后半边垂髻的发丝，青丝掩掩，珠垂玉落，意喻：母仪天下！
　　“奴才、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底下跪了一地的丫鬟太监，齐整嘹亮的声音平地起，在甘宁宫飞檐斗拱中绕梁不绝。
　　千依抬手，谴退一殿的宫人，摇晃了下脑袋，几天下来已是脖子酸疼得厉害，正欲取下，外头一声“陛下驾到！”她的手便生生在凤冠上垂了下来。

　　凤袍曳地，千依轻轻托起迎了上去，正欲伏身行礼，一双手扶起了他，抬头，云靖正对着她笑，朗月星眸似璞玉温润，略微扬眉道：“真要行礼？”
　　千依眨巴下眼睛：“那便不行吧。”
　　云靖好笑地看着她自行起身，挥了挥手，身后的人便肃静退了出去，千依好奇一张望，讶然道：“那是杨公公？”
　　云靖自来桌边坐下，道：“他叫扬佘。”轻啜了口茶水便放下茶盏，望着殿门的方向有些出神，轻道：“扬佘从那时候便跟着我了，如今他也老了。”
　　心思微动，便明白他说的那时候便是他还是前朝太子的时候，拿过他手里的茶碗又给他倒上，静静坐于一边。

　　轻微的动作惊醒了云靖，见她着一身的荣装，细细一番端详，随即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温雅笑道：“千依，你这样已经很倾城了。”
　　千依干笑：“这衣服穿在谁身上都能倾城。”
　　云靖挑眉：“这衣服只有你能穿，别人穿不了。”
　　千依只觉头上一轻，云靖已经替她取下了头上的凤冠，眸底带笑道：“累了吧？凤冠全身的材质乃万众取一的南海玉雕琢而成，光这头上的三十六颗白玉珠，便可知其重了。”
　　虽说重了些，也就才一天的功夫，怎么都是能熬过去的，千依遂摇摇头：“还好，只是戴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脖子酸疼，习惯了就好。”蓦地想起什么，苦脸问道：“明天是不是还有教习嬷嬷过来？”
　　云靖点头：“会过来跟你讲明宫里头的规矩。”顿了顿，不由笑道：“不用怕，就是说几句话而已，她们还能把你怎么样？”

　　千依可没觉得会如他所说这般简单，才几句话而已……却仍点点头，应了声“恩”，却难免情绪有些低落，光听前头女官提过的就需要一个月之久，哪是那么容易熬过的。
　　“你若是不想那便不学了。”
　　千依愣愣抬头：“真的？”
　　云靖含笑：“我的千依这么聪明，不学那便不学了。”他说得自信，朗朗的面容下掠过不可否认的豪气。
　　千依默了默，无奈道：“还是学吧，万一哪里行差踏错了可不好。”
　　云靖失笑：“我都交代过了，哪有谁敢真为难你。”

　　外头天色已黑，千依蓦地想起小家伙，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阿宝该回来了吧？”
　　自从大礼举行完毕，小家伙便不情不愿的被人带去读书了，大学士王寿有着长长的胡须，半黑半白的还在退化间，老头儿只一句：老夫有一颗万年长青树，便把小家伙给忽悠去了。
　　话音才落，便有个宫女上来禀报道：“娘娘，皇太子回来了。”
　　眨眼间，便有个小身影扑了上来，一把扑到了她的怀里，身后一群人追着，一看这阵势，“哗啦”全跪了地。
　　千依抬抬手，才低头去打量小家伙，一身明黄色的小长袍，外罩一件镶龙小褂子，头上戴了个黑色嵌玉小帽，倒是把额前那一撮短发给遮了去。
　　千依兴味盎然的看着他，问道：“阿宝啊，今天太傅都教了你什么呀？”
　　阿宝眨巴两下眼睛，脑袋一歪，乐道：“太傅今天带我看了好多地方，都很好玩。”
　　千依哦了声，续问：“太傅都带你看了什么好地方？”
　　小家伙脱口便答：“太傅把整个承宇殿都带阿宝看过了，有好大好大的花园，还有果子可以摘……”小家伙说的手舞足蹈。
　　眼见他眉飞色舞，千依诺诺了一句，终究没说出口：儿啊，那是你日后读书的地方，那就是你的五指山啊……

　　教习宫规的日子是无趣的，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当真该出去溜达溜达的，不过想着一会嬷嬷还要过来，千依只得唉声叹气几声，徒留一番怅然。
　　“娘娘，司马少夫人和荣帼公主在外头求见。”千依正翻看着些许书籍，宫女匆匆上来禀报。
　　“司马少夫人？”翻书的手便停了下来。
　　宫女以为她是不知，解释道：“司马少夫人是司马老将军的儿媳，司马老将军则是助陛下举旗征讨、登大宝的功臣，陛下封之以功勋侯。”见千依的脸色不变不动，继续解释道：“而荣帼公主是功勋侯府上的小姐，是司马少将军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稍久，宫女仍跪着静静等待，千依抬手，淡道：“让她们进来吧。”

　　宫女得令下去，没过一会，便进来两个人，前头女子云髻低垂，颔首静敛，端庄中自有一番雍容，后头的女子骑装覆体，红色紧衣，顾盼之间英姿毕现。
　　宫女小声在她身边解释：“娘娘，荣帼公主之前就常跟随在陛下身边，是陛下允她不用按级装扮的。”
　　千依点点头，直到两人靠近了，大礼参拜。
　　千依抬抬手让她们起来，“阡陌，赐坐。”阡陌是个伶俐乖巧的小丫头，千依便留下了她放在身边。
　　“谢娘娘。”
　　两人起身，便听到一声吸气声，在本就静谧的大殿中尤为突兀。
　　“嫂子，你怎么了？”司马蓉讶异，推推前头女子的手臂，却是没有丝毫反应，不禁诧异地扯扯她的袖子，低声喊道：“嫂子？”
　　前头女子这才似回神，忙垂头伏身叩谢：“谢皇后娘娘。”
　　千依的目光从司马蓉身上转到司马少夫人身上，淡淡的妆容，雍容华贵，端庄不显张扬，片刻的打量，她瞬间抬起的眸光便和千依触到了一起，千依微微一笑，轻启口喊道：“千鸾。”
　　司马少夫人一顿错愕，眸光瞬间放大，目光在千依脸上停留，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千依？”只闻当今皇后乃陛下潦倒之时的结发妻，其余样貌家事一概不知，如今这般……
　　千依微点点头，指了指桌旁隔着的茶盏，宫女会意，上去伺候。

　　接过宫女递上来的茶盏，千鸾娓娓细眉不觉察地蹙了蹙，待茶入喉口，才发觉竟是南叶茶，其心似黑似绿，蜷曲浓缩尚未展开，味极苦，虽是不错的茶她却不甚爱喝。
　　转手搁下茶盏，正见司马蓉蹙着眉，许是也喝不惯这种茶水，两人竟是同时放了下来。两人目光一错，千鸾自然知道司马蓉的疑惑，可此刻毕竟不是解释的地方，只得盯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究竟明白了没有，情势所迫一切只得咽在了心里。
　　“皇后娘娘。”虽然疑惑两人的关系，但不关碍她今天要做的事，想起那个力挽狂澜的男子，司马蓉脸色微红，咬了咬牙，随即正了正神色从座位上站起来，启口道：“皇后娘娘虽然来宫里的时间不长，但想来也知道，陛下自从即位后，后宫一直空悬。”

　　说到此，她微抬头，见千依坐于上位依旧淡淡的，眉意间不经意的抬了抬，只瞬间便归于平静，司马蓉抬首，坚定望向千依：“陛下是天子，是万盛之尊，册立后妃不管是哪朝哪代都是首重之事，如今我大乾却后宫空悬，敢问皇后娘娘，何时宣旨选秀？”语声清冽，似泉水叮咚，清晰中带着尖锐。
　　巾帼英姿，千依心头也不禁赞了一声，想着她的说辞，选秀？选秀么？片刻愣怔，顿觉回过味来，皇后本该“母仪天下”的，母仪天下么？不觉心头有些不好受，心中暗恼，天杀的母仪天下……
　　千鸾的目光缩了缩，听到司马蓉还是把原意说了出来，虽然早已打算好，可如今这一出……张目处，上位的她却淡淡不语，猜不出个意思，此时想来，真是不该来这一趟的，只是——若是不来，如何得知竟是那个相府中默默的三小姐……

　　司马蓉却等不及，低声催促：“皇后娘娘？”
　　“选秀么？”千依应声笑道，“恩，也是该为陛下选些秀女进宫了，只是一应事宜还需细致商定，荣帼公主觉得如何？”话毕，千依细致，分明看到了司马蓉脸上闪过的一丝喜色，不禁瞧得愣了楞，瞬间便有些明白，蹙眉再问道：“荣帼公主来见本宫，就是为了此事？”
　　“是。”司马蓉颇有英气，一挺胸脯似正义凛然，要不是知道她提的是选秀之事，千依定要以为她这是要上战场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但想起让她脸红的正主儿，不免略带颓然，微微一笑道：“荣帼公主的心意本宫知道了，选秀的事本宫会安排下去的。”
　　闻听此言，司马蓉惊喜之情再次闪过，许是没有料到事情会如此好办，喜意染红了一双英气的眼，看得千鸾暗暗叹了口气，回头去看千依，见她笑得淡然，心中始终有些惴惴，只得微叹，还是冒失了。

　　晚膳十分，云靖从天行宫过来，一路上，扬佘在他身边低声述说，云靖的脚步顿了顿，扬佘眼未抬，便悄然后退了几步，恰好退在云靖顿住的身影后。
　　略蹙了蹙眉，脚步声续响起，一路往甘宁宫而去。
　　晚霞红艳，晕晕冉冉染红了半边高阔，红色下，一袭白衣而立，霞光晕染，照红了她的身，也照红了她的脸。
　　身后脚步声响，有黑影覆上，淡淡的熟悉气息不用去分辨便知是他。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高耸城墙后的天地，是何？是那扇关紧的宫门！
　　云靖心头紧了紧，眼中闪过微不可查的疼惜，牵住她的手却触手冰凉，抬手间，早有宫女递上外衣，云靖接过替她披上，语声略带责备：“天凉也不知道吗？”
　　千依转头，便见他高阔的额头，此时那两弯眉头微蹙，不由浅浅而笑，只道：“不冷，真的。”

　　云靖拿她无法，只得拉了她进屋，倒了杯暖茶让她捂在手心，沉默道：“不许自己偷溜出去。”
　　“没想出去。”千依看他一眼，黄色冠冕在他头上显示了无尽的尊贵，黄袍适宜的着身，本就一个翩翩佳公子，如此一来，要没朵桃花还真说不过去了。
　　将茶碗搁置桌面，千依托腮细致瞧了起来，他着帝袍的身姿，黄袍加身下有着宽博温润的面容，一双剑眉略带凌厉、冷峻，黑色的眸谭此刻正倒映着她探索的眼神，不免叹息道：“果真是太过好看了些。”
　　云靖浓眉一扬，亲自取下冠冕，扬佘接过搁置好便悄悄退了下去，徒余两人一坐一站。
　　“蓉儿来过了？”
　　“恩。”千依轻轻点头，看着他，不免觉得龙是龙，凤是凤，终归是掩不了其风华的。
　　见她不再说话，室内便有些沉默，云靖自顾坐了下来，顺手拿起她面前的茶盏，不禁皱了皱眉：“宫女是这么伺候的？”
　　见他盯着茶水，千依恍然，笑道：“没事，也就是捂在手里头，不嫌冷。”

　　“扬佘！”云靖一声出口，扬佘早已从门口进来，四下一望，便灵清的点个头疾步走了出去，不多久，便见他拿了冒着热气的茶盏进来，千依起身接了过来，扬佘恭敬道：“娘娘请坐，奴才来就行。”
　　千依亦微笑：“还是我来吧，杨公公下去休息吧。”
　　“不敢不敢，这是奴才的本分。”扬佘弓腰十分恭敬，千依知道，扬佘是自小带大云靖的，不免对他敬了几分，也不对他自称本宫，多一分敬重本是应该，便笑笑让他下去休息了。
　　回头，正好接到了云靖递过来的热茶，丝丝暖意顺着手心蔓延而上，温烫慰心，千依一笑，冲他道：“你的蓉儿方才来过了，要我帮你纳妃。”
　　“我的蓉儿？”云靖反问。
　　千依点头，不置可否：“莫非是我的？”
　　云靖看着她，见她鼻头微翘，月眉略弯，兴头微起，扬眉道：“那我的蓉儿如何？”
　　“夭夭风荷，姣姣娉婷，少一分柔弱，多一份飒爽，巾帼儿女。”千依赞道。
　　“这样？”云靖望着她。
　　千依把眉一挑，瞪他一眼道：“还有，少女情怀总是春。”

　　云靖低笑出声，拉过她的手，已不像之前那样略带凉意，点头道：“就这么点茶水，没得冷了自己。”续道：“司马继业是老臣了，历经三朝兴衰，心胸颇大，难得他还念着一点主兴之道助我统兵，蓉儿是他么女，是以封之荣帼公主。”
　　千依坐在他旁边，听他淡淡的解释，听着他的过往，那些沧桑，那些沉湎的过往，难免揪起一点心疼，六年前认识他，那个潦倒穷困的小子，貌似乞丐一般，昏倒于相府的后门，她只一打开门，就见到了一双浓重如墨的眼，只那一眼，便注定了她的一生！只这一生，便是她的全部……轻抬手拂去他微皱的眉头，淡淡一笑：“都过去了，阿靖。”

　　云靖眼神松动了下，黑眸纯澈，两两相视中，那一颗黑白分明的眸子尤其清晰，他拉过千依靠在怀里，声音微沉：“云靖此生只有一个妻！不会有别人。”
　　千依心中微暖，却仍是摇摇头道：“你是帝王，注定了不能只有一个妻。”
　　眉间的浓重略扬，不置可否，平静注视她，只道：“可你只有一个夫。”
　　千依点头：“唔……我还有一个儿子。”
　　“听太傅说，安儿似乎……”停顿了下，他眼角微挑，“颇为顽劣。”
　　原来他知道！千依无奈翻翻眼，干干道：“子不教，父之过。”
　　不料云靖点头：“像我小时候。”低头看她一眼，续道，“是时候好好教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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