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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子
风掠得很疾,齐世希用手臂框住满盈,另一只手死死把住缰绳,跑出了一种亡命天涯的架势。
满盈被裹在宽大的披风里动弹不得,他听到齐世希猛烈的喘息,仿佛又回到那个充斥着火星,哭喊和刀光剑影的夜晚。
他睡不踏实,披上外衣吹吹冷风,突然被袁量带着翻出朱府,藏了起来,随后他见到了从寿州赶来的齐世希。
自三年前齐父病故,齐世希接管凤台军,他们见面的机会便屈指可数,近四月,应是齐世希为皇后祝寿而上京。
他惊讶于齐世希的装扮,他像是从火里出来的,脸上蹭得灰黑。远远看见满盈却飞奔过来,揽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闷在胸口,听自己如鼓点一般的心跳。
齐世希手被燎出几道火痕,他却像无知无觉,只用力抱住满盈。
满盈后来才知道,那是朱家被抄斩的一天,父亲放的火自书房烧到庭院内的景观山,到湖旁才止住。
祖传的宅子被烧得面目全非,还是没烧干净罪证,白花花的纸上写满了通敌叛国的罪行,被人抄眷了呈上御案。
他能清晰的回忆起当晚的细节,却意识到自己没有丝毫情绪,仿佛隔了一层朦胧轻纱,在旁观他人的命运。
这种割裂感含糊不清,支离破碎,仍旧让他难以呼吸。
他开口道,“齐世希,我有点难受。”
满盈的脸蒙在乌黑的披风里,皱成一团,齐世希感同身受般,变得脆弱至极,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急汗,手压得更紧,有些哽咽,
“我们回府,好吗?京中我没有其他落脚地了,盈盈,你别哭……”
满盈想起贺观临那个,长着一颗大榕树的院子,觉得可以问他借,可听着齐世希的哭腔,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
齐世希抱着满盈跑进齐府,大喊着,
“楼崖呢?”
“楼医师还在从蔚州赶回来的路上,约莫还有一百公里。”
“快去……去请李太医,别惊动任何人。”
一觉醒来,天色渐暗,满盈穿过窗户的缝隙,看到坐在台阶上齐世希,孤独而固执的守在他的门前。
他没有叫人,旋而打量房中陈设,却恍如隔世。
这是他的房间,和朱府没有被烧前几近一模一样,甚至还配备了同样的隔间书房。
他年岁尚小的时候不愿早起,哭闹着把书房设在寝居,就是想多偷偷懒,少读读书,母亲也依了他。父亲却总是呵斥他性格顽劣,骂他难当大用,渐渐想要放弃他,直至满盈进入齐家族学读书。
学堂分班不论年龄,只区设学习进度,满盈却成了那个没用的例外。
那日齐世希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同一个班,想起父亲难得殷切的叮咛,满盈魔怔似的点下了头。可平日里他不思进取,只能得到这个甲级班的名头,跟不上课业,齐世希便每日帮他巩固研习。
他看着锦绸被枕,意识到,这当是当年在学堂小憩时,齐世希给他准备的寝具。
床头挂着一支铃铎,它本该挂在檐下,不知什么时候被收了下来,满盈伸出手碰了它一下,那看似古朴厚重的铜罩却轻盈的跳动起来,发出一阵悦耳的脆音。
此物赐福安魂,细聆听,仿若能与千年前的风声共鸣。
齐世希心神俱震,他越过屏风,再一次,真真切切的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
“是不是……饿了。”
满盈像无数次在这张床上醒来那样,顺从而自然的点了点头。
每次面对齐世希,他都只需要点点头。
饭食端了上来,药也备好了,齐世希无声无息,专心为他布菜,熟悉得像是已经与他一起生活了许久,做过千万遍。
他的眼里满是心疼和不舍,却小心翼翼,
“盈盈,在这可还习惯?我近日琐事缠身,不常在府里,若有什么缺的就找赵伯,好吗?”
撤下残羹,满盈屏退众人,赵又礼也侯在门口,他走向书房,再三端详,竟发觉,齐世希不显山露水,将大半齐府珍奇藏书都搬来了此处。
其中甚者竟具大家手稿释注,但满盈书架上不过是些志怪小说,他受之有愧,怕辜负了这片真心。
他的手摸上书案,上方镇着一张“梁笺”,是齐家族学同窗心照不宣的“四士”之一,产自宣城,得方士梁霈阊光大,一纸千金,非权贵子弟不可用。
倏忽间,他仿佛重新置身学堂,听得夫子劝言,
“ ’书贵纸笔调和,若纸笔不相称,虽能书亦不能善也。‘”
夫子敦敦于学,常念赵生之言,教导学生爱笔惜纸,可读书练字,却不能吝啬纸张,每至初一十五,阿姐便会遣寿乔送来纸墨,从不晚一丝一毫。
满盈将滴上墨点的纸揉成一团,’阿姐‘两个字掩没在杂句里,被墨笔涂黑了,杳无踪迹。
他唤来赵又礼,抱着一只木雕狸猫,伶仃坐在屋内,便更我见犹怜,像是别无他法般开口,
“伯伯,我……想,齐世希了。”
灯火缥缈,齐世希站在院门,听赵又礼复述事况,
“是这样,你离开不了一会儿,小盈便念着你,谁凑近都不好使,非得到你院子里等人。”
此刻,像是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似的,齐世希回不过神,他浑浑噩噩,摸索着走过厅堂,一抬头,就看见了独自坐在床头的满盈。
凝神细看,他发觉,被满盈找出来抱在怀里的,是自己第一次送给他的生辰礼。
在十五年前的深冬,握力不足的他刻得很艰辛,可第一年的木坨坨丑得拿不出手,他寻了娘亲的一双东珠凑合,第二年他刮垢磨光,成了一对。
现在满盈抱的当是留在齐府的那只,而那另只狸猫便已然葬身火海。
木制的东西最怕烈火,泼油浇水无亚于扒皮削骨,最后只能落得灰飞烟灭一地余尘的下场。
齐世希的声音暗哑,仿佛藏着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孤夜,
“盈盈,回房去吧,明日,明日我陪你。”
“找贺观临?”
再度听到这个名字,比起共治皇城安危,齐世希忍不住歹毒的盼望他尽快消失。
“不,不要……怎么了?”
“我常常夜里醒来,太冷了,我怕……不敢一个人睡。”
无形的剑锋划过齐世希胸口,他说不出话,却不愿只有沉默,一把将满盈拉到怀里。
痛苦的根源无法肃清,齐世希苦笑,都是他罪有应得。
他抱着满盈,用手掌一下一下的抚过他的后背,感受到他温热的心跳和呼吸。
他想,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己甘之如饴。
月亮高悬中空,齐世希反反复复挣扎在徒劳无功的求索里,梦境中他抛下无数追兵,从俊山之巅一跃而下,生死关头的失重感如影随形,他睁开眼,轻声呼气,下意识用手一捞,却扑了个空。
他揉了揉眉心,本以为又是一场镜花水月,却突然看见落在身旁的狸猫木雕。
他久梦乍回,惊呼一声,“来人!”
满盈循着僻静的小道走着,只有月光和影陪伴着他。
齐府占地颇广,因着人丁兴旺,而房宅林立,几经宫中巧匠改设,终修缮完备,兼具私密及观赏性。
齐世希的院子隔着两道曲径和他的堂兄——阿姐的丈夫齐盛院子相连。
行至路末,却不见人声,尽头处的拱门有尚未修复的拆卸留痕。
他没有去敲暗黑一片,渺无人烟的院门,而是追寻熟悉的影迹,步入莲池,踏上小船,顺着风的方向,随波逐流。
他像往常一样泛舟,往莲池深处,带着阿姐,去够无人采撷的莲蓬。
而久无人打理,池中曾开辟的船道又变得杂乱无序。
满盈的心很静,月亮挂在阿姐身后,拨云见雾,映出她笑着举起莲蓬的画面,她剥开莲蓬,把去了芯的子递给他。
满盈刚要接过,可一瞬间,她虚影的散去,又抱着婴孩的襁褓站在莲花叶间,无言而温柔得看向他。
他和阿姐要走在一起。
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满盈无力的摆动四肢,源源不断的水流带着他飘过莲茎。
“扑通”
一声落水声响起,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呼救飘荡开来,漾出的莲花般的水纹,却未惊扰宛若熟睡的满盈,他好似回到了母亲的腹腔,任羊水紧密的环绕自己。
朱盈生在二月十六的夜里,他们说月盈则满,过满则缺。
姐姐却说圆月为盈,永远都是无缺的,所以,为刚生的女儿取名为“元元”。
满盈和家里的其他人都不亲近,他的相貌随了母亲,脑瓜子却随了父亲的不聪明,却比他有自知之明。
祖母年事已高,记忆也糊涂了,见到小辈,都叫着大哥的乳名,“欢郎”,而父亲厌烦他,让母亲把聪慧的大哥记名膝下,全力栽培,视他为振兴家族的希望。
哪怕进了京都最受赞誉的学府,父亲也并不看好他,只要求满盈结识人脉,为大哥铺路。
他只有对不太出众的他极好的阿姐,母亲去世后,他们相依为命,他却总是软弱,甚至忽视了阿姐,而她过鬼门关都想着自己。他不争气,让阿姐和娘亲受了很多苦,做不成依仗反而成了拖累。
几排银针下,满盈泪如雨下,闭着双目,不住念叨着,“元元”,他想阿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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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贵纸笔调和,若纸笔不相称,虽能书亦不能善也。(赵孟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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