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摘桃花 (番外集)

作者: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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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梅一曲寄故人(中)



      朱弈珩到底是个孩子,心思再深,也有藏不住的时候,听了这话,一双眸子灿亮生光,点头道:“能,我能跟得上!”

      他在重华宫的大多时间都无所事事,十四跋扈,头脑也简单,寻个由头敷衍过去,每日抽出两个时辰到值卫所来应是不难。

      朱弈珩这么想着,折身就往重华宫走,走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又掉回头,立在药房门口认认真真地对朱昱深行了个礼:“多谢四哥。”

      又是个臣礼。

      其实朱昱深当年,未必就有把朱弈珩收为心腹的意图,少年人心思单纯,将门出生的皇子更是天生一腔热忱,骨血里的亲情尚未在日后愈演愈烈的争斗中冲淡,看自家兄弟困窘如斯,能帮则帮罢了。

      朱弈珩启蒙得晚,跟着朱昱深进学,起初自是艰难,但他天资太好,到了后来,四书五经过目不忘,诗词文章一点就通,又五年,邹历仁直觉已教不了他,生怕朱弈珩跟着自己耽误了,委婉地跟朱昱深提了几回,大概是请他为朱弈珩另择良师的意思。

      彼时朱昱深早已拜在了齐帛远门下,听明白邹历仁的话,便将朱弈珩带到了翰林齐帛远与晏太傅跟前。

      而那时齐帛远与晏太傅的学生有谁呢?除开一众年长的皇子与侍读不提,一为柳昀,一为沈青樾。

      早已见识过了何为天资卓绝惊才绝艳,晏太傅在看过朱弈珩的文章后,评价不过三个字,平平尔。

      这就是不肯教的意思了。

      也不怪晏太傅摆架子,太傅即太子之师,天子之师,倘传道受业的一半功夫分给了旁人,如何对得起社稷传承?

      朱昱深原本打算带朱弈珩再去孟老御史处问问,一旁不作一声的齐帛远忽然道:“把他的文章给我看看罢。”

      齐帛远在看过朱弈珩的文章后,笑了笑,然后问:“你以后,愿跟着老夫吗?老夫可以每一旬为你受两日课。”

      那年间齐帛远的身子不大好,每旬必要歇上两个半日。

      然而这个悲天悯人的老儒生,大概是不愿见明珠遗落沧海,是故宁肯为难了自己。

      至少朱昱深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有一桩秘辛,朱昱深直到后来称帝,坐主江山都不知道。

      景元十五年,他自请挂帅出征北疆,曾到文远候府与齐帛远道别。

      那时他刚将世上英赠给柳昀,与他立下君子之约,心中怀揣着自以为任何人都看不出的蓬勃野心与宏图大志,到了文远候府,规规矩矩地将一身铮然之气敛尽。

      恰好这日孟老御史与朱弈珩也在侯府,几人一并叙了小半日话,朱昱深辞去时,文远候问朱弈珩:“不去送送你皇兄?”

      朱弈珩起身称是,一路把朱昱深送至府门口。

      齐帛远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半晌,拿起桌案上朱弈珩新写的文章,递给孟良:“你看看。”

      孟良看过后,长叹一声。

      齐帛远问:“怎么样?”

      “还是藏拙了。”孟良道。

      “是。”齐帛远颔首,“藏拙了,所以当年晏太傅看过他的文章,只说平平。”

      他注视着府门口作别的两名少年,一个十九岁,已经长成,一个才十五,尚还懵懂,又说:“朱家这些兄弟里,这两个人,最爱藏拙。”

      朱悯达身为太子,聪慧通达;朱沢微明敏之名早已流传在外;朱南羡最受宠,一心想要戍边守疆,以武卫国;其余的跋扈如朱觅箫,糊涂如朱稽佑,俱是棱角分明,心思明晰,叫人一眼便能望穿,但这个朱弈珩,面上不显,却安安静静地学遍经纶,枝繁叶茂。

      孟良也望向府门口,扈从牵了马来,朱昱深对朱弈珩微微颔首,翻身上马。

      马下,朱弈珩对着朱昱深一拜,行的竟然又是个臣礼。

      “藏拙之人,若非太有野心,便是没有野心。你愿教他,只怕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吧?”

      齐帛远道:“他们兄弟中虎龙之辈太多,不是好事,但愿他能一直守着自己的初衷,谨循臣道,在乱局中为自己谋一条路吧。”

      ……

      “十殿下受陛下之恩,先后跟着邹大人,文远候求学,学识自不是十四殿下能比的,但那会儿十殿下还是重华宫中人,夜里还宿在重华宫,偶尔遭十四殿下嫉恨,起了冲突,我们这些低等侍卫自然要帮忙拦着。其实这也是我们分内的事,但不知怎么,这个恩情竟被十殿下一直记到了今日,否则像我这样的在宫里犯了事,早该被逐出应天,怎么可能被发来梅园,摊上这么一份清闲的好差事呢?”老梁说道。

      吴六几人听了老梁的话,想到他竟然有亲王殿下这么大一尊靠山,无一不歆羡的。

      然而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老丁却从老梁的言语里咂摸出了些许复杂滋味。

      他是曾经跟过镇南王朱祁岳的将士,常人都说,曾经的十二殿下朱祁岳与淑妃性情最像,一生不争不抢,只是因为择错了路,一腔恩义错付,才落得凄惨凋零的下场,而朱弈珩,或许是一早便被抱去了皇贵妃宫里,后来陷于权争,手腕不可谓不狠。

      其实不然,老丁以为,朱弈珩才是真正最像淑妃的。

      淑妃虽不争,心性却坚韧,虽冲淡,心思却透彻,诚如后来的朱弈珩,饶是身负皇储身份,天资过人,亦只肯守着自己的一隅,从不曾对那个人人争之的天子之位有过半分垂涎。

      也只有如他这般卸下自矜,才能在后来的乱局中,障了沈奚的目吧。

      沈青樾太聪明,也太骄傲了,是故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生于天家的皇子会自折傲骨遵循臣道,只因儿时的一份恩情,便对他的四哥俯首称臣。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是朱弈珩在祠堂里颂完经出来了,他还在咳嗽,大概是旧伤复发,身子实在不好,依照往年,他还该留在梅园用过斋饭才走的,今年就免了,径自步到园子外,由随侍掺扶着上了马车。

      老丁几人在车前拜下,直到马车的辘辘声消失在山道上,才惊觉今年忘记给十殿下折梅了。

      梅园的梅花好,折梅,顾名思义,就是在梅园里折下一枝开得最好的奉给十殿下。

      这枝梅究竟做什么用,老丁不得而知,但他身为梅园掌事,这些年养梅十分有心得,历来折梅这事都由他亲自做的。

      今年春来早,及至二月初,梅花已开到最盛,再过几日合该败了。老丁一面在心里埋怨自己人老了不长记性,一面在梅园里拣选一番,折下一枝最好的,拿清水琉璃瓶装了,正在想辙怎么去一趟亲王府,梅园外又传来马车停驻的声音。

      来人一身仙鹤补子,面容秀雅,一双月牙眼看上去分外和气,竟是当今刑部的尚书钱月牵钱大人。

      钱三儿曾跟朱弈珩来过梅园几回,老丁是以认得。

      老丁迎上去:“钱大人,您怎么独自过来了?”

      钱三儿道:“我外出巡查,今早才回京。”环目一望,见梅园清清静静的,又问,“殿下已经离开了?”

      “殿下这两日身子像是不大好,是以没留下用斋饭。”

      钱三儿颔首,想到今日是淑妃的忌日,便道:“我进去上柱香。”

      老丁连忙将钱三儿引入祠堂,立在他身后,跟他一起点了香,拜祭过淑妃,等退出来,想起适才忘记折梅的事,不得已,只好请钱三儿代为将梅枝奉给朱弈珩。

      钱三儿笑道:“这事我记得,每年都是你为殿下折梅。梅枝清冽,若由我转为带去,恐要折了它三分高洁,左右我眼下正是要去宫中,你既是折梅人,便与我同去随宫,亲自把梅花交给殿下吧。”

      梅园去随宫有小半日路程,钱月牵为人和气,私下亦不拘礼,让老丁与自己同坐于车马的车室中,又说什么唯恐车外的寒气冻坏了梅枝,须知梅花本就是应寒而生的,哪有怕冻的道理?然而钱三儿这么一句玩笑话,倒是化去了老丁的几许与贵人同乘一车的困窘。

      老丁于是在心中感慨,万幸今日来梅园的是钱大人,而今宫中正当年的名臣里,听说只有钱大人才是真正和气。

      舒大人的脾气有些捉摸不透,沈大人太清贵,苏大人据闻十分疏离,柳大人……柳大人自不必说,只怕比这寒梅更冷三分吧。

      钱三儿看老丁在车室里腰脊都挺得笔直,活脱脱的站如松坐如钟,不由问:“你在兵营里呆过?”

      老丁称是,“小的是军籍出生,早年跟着镇南王,在岭南领过兵,后来受了伤,被调回五城兵马司,士子案后,才被发来梅园的。”

      “士子案……”钱三儿算着日子,“这么说,一直到景元二十三年,你都在五城兵马司。”

      他一笑:“南城兵马司有个授骑射课的老教习,姓林,你可认得?”

      “认得,他在兵马司教了近二十年骑射,曾是小人的同僚兼半个师父。”老丁答,思及兵马司的教习不过是未入流的吏目,钱大人堂堂一任尚书,何故会记得这样一个小人物,遂问道,“钱大人也与兵马司有渊源么?”

      钱三儿笑道:“我小时候,日子过得不大好,十五岁那年离家想参军,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五城兵马司。”

      日子过得不好?

      可是据老丁所知,钱大人的父亲钱之涣曾是户部的前任尚书,轮起出生,钱大人该是可比肩沈大人的。

      钱三儿见老丁目露不解之色,也不遮掩,顺势道:“家中兄弟多,我儿时瘦弱,不大讨父亲喜欢,所以一心想要凭自己之力立身,若走念书这条路,少不得要寒窗苦读十年,所以便任性去了兵营。”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我兵法好,论实战却是一塌糊涂,当时只有林教习不愿放弃我,我便受教于他,与我同入兵营的另一人你大概也听说过,叫作左谦,后来是金吾卫指挥使,如今的征西大将军,西北一品大元帅,当年他不擅兵法,我不擅实战,林教习便让我二人互帮互助,大概是我的资质太弱了,直到他兵法了然于心,我依旧跟不上,他脾气急,虽是好心帮我,因此却与我结下了不少梁子。”

      “那钱大人后来又是怎么离开兵马司,入了衙门呢?”老丁问。

      钱三儿听了这一问,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悠悠的:“后来左谦很快被调去了上十二卫,没了他相帮,我的日子自不大好过,这么硬生生挨了两年,遇到了十殿下。”

      马车已入城了,或许是因为初春的雨绵延不止,整个应天城洗去喧嚣,街头巷陌安静得让人的心都静下来。

      钱三儿掀开车帘,朝外望去:“十殿下问我,可愿离开兵马司,去都察院一试?”

      朱弈珩说,你这么好的才学,留在兵马司,实在糟蹋了。

      其实这一辈都察院出头的官员里,大都如柳昀苏时雨一般,直接从监察巡按起步,一路高升,毕竟一身锦绣才情摆在那儿,官阶再低就是屈就了。

      只有两人是从九品巡城御史开始的,一个是翟启光,另一个,就是钱月牵。

      其实那时钱月牵已在兵马司做到了八品总旗,去都察院算是降品了,但他立在秦淮的烟雨中,看着身前这个半点骄矜之气也无的皇子,不知怎么就信了他。

      明明是相仿的年纪,钱三儿却觉得,朱弈珩能看透他。

      他问:“殿下为什么愿意帮臣?”

      “不为什么,”朱弈珩道,“觉得你的境遇,与我很像罢了。”

      同样出生荣显,长于微末,同样无依无靠,只求自保,若非有人递来藤蔓,只怕半生都要陷入荆棘遍生的谷底,无法脱离深渊。

      所以他当一辈子都记着那个为他递藤的人,一生对他称臣,偿他恩情。

      马车在承天门外停下,既是跟着正二品大员,承天门的守卫只问了问老丁名讳职衔便放了行。过了承天门便是云集河与轩辕台,随宫魏巍辽阔,一眼望不到头,雨已经很细了,纷纷洒下,沾衣不湿,宫中人有的撑伞,有的不撑伞,皆在这雨水里默然而行,间或有人瞧见了钱月牵,无一不上前拜见的。

      老丁看着这广阔深宫,正觉震然无边,目光忽地被轩辕台上的两道身影吸引住。

      那二人并肩而行,隔得远,模样瞧不大清,风华却逼人而至,如松与竹,兰与梅,清风与明月,如这雨天里的一幕浑然天成的景。两人相谈甚投契,一时不知说起什么,竟一同笑了,这一笑,点点春光便破开雨天的阴霾,在周遭荡开。

      钱三儿瞧见这二人,微一愣,等走近了些,率先行了个揖礼:“沈大人,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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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折梅一曲寄故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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