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霜满天

　　“如果你还不知因何而生，我请你不要放弃寻找，不要自怨自艾，上天予你到这尘世间一趟，总要告诉你些什么。”2000年9月12日，中秋佳节，苏陌念记下了这样一段话。
　　日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过着，按部就班，不痛不痒。直到中秋节前一天中午，父母还在商量要不要回乡下，陪陪老人。
　　“卫国，今年不去了吧，咱俩都分开了，总一起回去也不太好。”苏母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平淡的不能再平淡。
　　“父母又不知道，不过明天回去也有点赶，行，就不回去了。那你要不要过来吃顿饭？”
　　“到时候看吧，我不想看到她，因为她，我丢了淮淮。”苏母情绪渐渐有点失控了。
　　“不是她的错，与她无关，陌陌也是咱们的孩子。”苏父平静的开口，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习惯性的往兜里掏烟。
　　“苏卫国，如果你还要留着她，淮淮就再也回不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近乎咆哮。
　　“湘琴，那种东西你也信，无稽之谈。我何尝不想淮淮，可陌陌也是活生生在你身边的，你要一步步逼走她吗？”苏父叼着烟，打了两次火，依旧没有点燃烟，索性放回了兜里。
　　电话挂断，苏父转身，看到了门口站着的苏陌念。
　　“孩子，原谅你妈，她只是... ...”苏父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妈妈，只是太想苏司淮了。”苏陌念开口，补全了后半截。
　　“嗯。准备吃饭吧。”
　　“爸，跟我说说苏司淮吧。跟我说说，为什么我走了，他就能回来。”苏陌念在餐桌旁拿着筷子不知如何下手，眼前一片氤氲，许是今早的饭菜还在散发着热气吧，不然怎得会模糊了双眼。
　　“陌陌，爸妈对不起你，司淮也是。”
　　“嗯。”
　　“那一年，你和淮淮一天出生，在医院抱错了。所以，爸妈一直在找淮淮，前些年，你还小，带在身边不方便，就寄养在姥姥姥爷那里。”苏父转身去柜里拿了一瓶酒，上面已经落了灰。
　　苏父不常饮酒，连抽烟也是近些年开始的。
　　“陌陌，前些年，我跟你妈多方寻找淮淮无果。有个江湖术士路过咱们村，到咱家去胡乱说了一通，说什么‘陌陌远人归家时，得见多年喜笑颜’，洋洋洒洒一大堆，你妈唯独记住了这一句，总以为只要你回了家，淮淮就能回来了。”苏父说着又饮了几口酒。
　　苏父饮酒，一杯接一杯，苏陌念坐在对面，不添酒，不制止，安安静静的看着。世人太苦，守着那么多的秘密过活，难得勇敢，难得糊涂，就该醉一回。
　　“爸，你说我的家在哪里，这里不是吗？”
　　“爸，你相信吗？我走了，苏司淮就能回来。”
　　“爸，我走了，真的能换来这个家的平静祥和吗？”
　　“爸，你也希望我走吗？”
　　苏陌念低声询问着那个她最尊敬的男人，却没能换来半点应答。想来，苏父已醉，得了片刻的安乐。
　　苏陌念给父亲盖了层薄毯，收拾好碗筷，简单拿了行李，出了门。只留一信在桌上，偌大的家里，一页信纸显得孤独无助又决绝。
　　苏父醒来，已近黄昏。
　　父亲：
　　展信悦！十数年来感谢父亲的收容，给了我暂时的一个家。自来到这个家，父亲永远是给我无限温暖的那个人。从前的光阴太慢，我留给您们的快乐却不多，如今“陌陌远人去”但愿“淮淮能归来”膝下承欢。但愿我的离开，能换来父母亲的“破镜重圆”，能换得姥姥姥爷福寿安康，那也算我微不足道的报答。父亲无需寻我，放任我去成长，于我于家皆好。
　　——不孝女苏陌念留
　　“陌陌，即便你离开了，司淮也不会回来了。爸，对不起你。”苏父手攥信纸，泪流满面。
　　“苏卫国，打你那么多个电话不接，苏陌念也不在家吗？不是说明天一起吃饭，要准备什么菜？”苏父接通电话，苏母的声音传来。
　　“湘琴，陌陌走了。”
　　“你，把她送走了了？”苏母诧异。
　　“我把她逼走了，用一句话逼走了她。”苏父哽咽着，像失了家的孩子，无助而自责。
　　“陌陌走了，司淮会回来的。”过了一会，苏母缓缓说出这句话，全无半点喜悦。
　　苏陌念才离了家，走着走着就后悔了。天地茫茫，她该去往何处？可她绝不会回去，她的自尊，她的要强都不允许她这么做。
　　月已西移，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天，辽远孤寂。半夜，墨安辰拿着手电筒出来给姥姥倒水，发现了门口瑟瑟发抖的人影，心下一惊，却也本能的走了过去。
　　“陌陌，是你吗？”墨安辰疑惑的上前。
　　“叶子。”一声才喊出，苏陌念大哭了起来。
　　“不哭了，走，咱们回家。”搀扶着苏陌念回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拿了毯子，不多问，静静的陪着。
　　“叶子，我没有家了。以前回得去，现在回不去了。”
　　“你有家，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叶子，一个人离开真的能换另一个人回来吗？”
　　“我不知道。”
　　“可我离开了，苏司淮就能回来了。妈妈就能回来了，爸爸就不抽很多烟了，也不喝酒了。”苏陌念小声说着，却不知，自己的哭诉也在刺痛着另一个人的心，另一个女孩的心。
　　“陌陌，早点休息吧。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的。”墨安辰轻轻拍着苏陌念的背，像曾经妈妈安慰自己一般。
　　苏陌念在墨安辰的陪伴下，褪去一日的疲惫，慢慢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覆盖阻隔着所有的不幸，安详的像只小鹿。
　　墨安辰将苏陌念轻轻放在床上，甩了甩酸胀的手，轻轻的为苏陌念盖了盖被子，往院子里走去。这一夜，八月十四，四年前的这一夜，她失去了“威胁”也失去了庇佑。
　　苏陌念醒来第二日一早，苏陌念醒来，发现还在院子里呆望着的叶子。顺手拿了件外衣，走过去，披在了女孩瘦削的肩上。
　　“昨晚睡得习惯吗？”墨安辰转头，紧了紧外套。
　　“挺好的，你，一夜没睡？”望着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苏陌念问道。
　　“睡不着了，醒了就。”墨安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我来做吧，早点。”苏陌念跟在后面，开口说道。
　　“我来吧，尝尝我做的。你帮我看看姥姥醒了没。”
　　苏陌念闻声，只得往里屋走去。天微亮，透着微光，苏陌念第一次真正了解了墨安辰生活的地方。一间看得出年代感的屋子，并一个院子，院子不大，两边种了一些绿色的菜。家里陈设不多，几样简易的家具，无一例外，都是生活必需品。
　　“是安辰的朋友吗？”老人家已经起床，坐在床沿边问道。
　　“姥姥，是我。我又来叨扰您了。”
　　“来了就好，陪陪安辰，陪陪我老人家。”老人招招手，示意苏陌念进去。
　　“姥姥，您怎么知道是我？”苏陌念握着老人的手问道。
　　“姥姥呀，眼瞎心却不盲。昨夜你来，姥姥就知道了。”
　　“好孩子，若是跟家里人赌气离开，还是回家去吧，没有什么比家人和睦更重要了。”老人家果真心如明镜，不动声色就了如指掌。
　　“姥姥，我没有家了，他们不要我了，我也不属于那里。”
　　“哪有什么属于不属于的，人呀，活一辈子，有些东西不能计较的太清楚，糊涂的活，活得自在。”
　　“姥姥，我还不懂得该怎样糊涂的活。”
　　“慢慢会明白的，好孩子，走吧，去吃饭。”老人家摸索着示意要拐杖，苏陌念会意递了过去，老人拄着往厨房走去，全程无碰壁，每一处布置，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姥姥，陌陌，吃饭吧。”墨安辰摆着碗筷，对着她们笑道。晨曦微露，为少女镀了一层明媚，眼角弯弯，溢出满空星辰。
　　早饭很清淡，一碗粥，一碟咸菜，却安逸美好。
　　饭后，姥姥拿着小锄头往小菜园里走去，除除草，浇浇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然不像一个盲人。
　　“姥姥是近些年才看不见的，医生说是郁结于心，我想为姥姥治病，姥姥却制止了，她觉得有没有眼睛于她而言并无差别。”墨安辰望着院子里的老人说道。
　　“叶子，姥姥很豁达，心里跟明镜似的。”
　　“所有的豁达，所有的宽容，不过是走过一段不为人知的阴暗，然后，失望过，痛苦过，又只有把一切都看开了才能过活。”墨安辰淡淡的说，不紧不慢。
　　“叶子，我的到来，有没有给你和姥姥添麻烦？”虽是初来，苏陌念早已感受到了这个家的“不同寻常”，她的出现或许对这个家来说，也是个“不速之客”。
　　“陌陌，不要想太多，在这里住着吧。不要忘了，我是你的叶子，你能得我这一叶庇佑。”
　　“叶子，谢谢你。”
　　“客气了，亲爱的，一起准备过节吧。”墨安辰调笑着轻轻捏了捏苏陌念的脸。
　　“果然，一把的软肉。以后得把你养得更肥一些。”苏陌念人挺瘦小，但脸上婴儿肥犹在，肉嘟嘟的让人忍不住上手捏。
　　“叶子，低头，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什么？”墨安辰低下了头，苏陌念一把捏了过去。
　　“不错，小妞还是有点肉的。”苏陌念挑眉，装男人腔说道。
　　“苏陌念，你... ...”墨安辰吃痛，揉着脸。
　　“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你想说哪个？”
　　“苏陌念，这腔调，从哪里学来的。”
　　“电视呀，话本呀，哪哪都有。”
　　“不正经。”墨安辰佯怒，推搡着苏陌念去择菜。
　　“陌娘子，今晚想吃什么？快快报来与我听。”墨安辰一手持勺，拿捏起了戏腔。
　　“一切全凭公子作主。奴家只负责择菜、烧火。”
　　“好吧。那就炒个鸡蛋，做个月饼，煮个汤吧。”
　　“好嘞，墨大厨。”
　　2000年9月12日，苏陌念第一次离家过中秋，虽然吃的简简单单，却是前所未有的随性自得。
　　晚饭过后，墨安辰包了一块月饼，放到了柜子里。苏陌念虽不解，却没开口多问。
　　“姥姥，我带陌陌出去走走。”
　　“去吧，今天月明，看看月亮，谈谈心。”姥姥说着话，脸上难辨悲喜。
　　墨安辰倒了一杯水，放在姥姥旁边的凳子上。
　　“安辰，帮姥姥一把，到院子里，姥姥想看看月亮。”姥姥说着，抬起手来，墨安辰搀着姥姥到了院子里。
　　“你们去吧，姥姥一个人看看。”老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陌陌，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些什么，不过总有一些事情是需要一个解决办法的，逃避从来是弱者的选择，我从前懦弱，后来一无所有了，就不得不坚强。我希望你的坚强，不是到一无所有的时候，而是在能拥有时就好好珍惜。”两人并排走着，墨安辰慢慢的说着，像是在劝苏陌念，又像是自我宽慰。
　　“叶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会悲伤，会难过，会自我怀疑，会想到离开。可我是个懦弱的人，我像蝼蚁一样卑微的活着，活在嘲笑与猜忌中，活在厌倦与不舍中。”
　　“蝼蚁从来都不卑微，它们渺小而顽强，它们努力让生命的价值最大化，你，我也该如此。回家吧，回去面对，无论结果如何，我相信十几年的相处，他们是爱你的。”墨安辰淡淡的语气里仿佛并无悲喜。
　　“好。”思索良久，苏陌念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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