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

作者:玉锦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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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血


      直到我拿到了我一个月的工钱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我突然被带进托克里堡,庄园大门打开,里头金碧辉煌的,简直就像用金子堆砌起来的一般。

      来来往往,众多异能者,有些人看见我,会停下脚步,脸上有种异样的情绪,之前不懂,现在回味——那是怜悯。

      我有些疑惑,就问带领我的人,他胸前的铭牌上写着0978:“喂,0978。”

      他停下,回头看我,我问:“我们要去哪?”
      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我一句都没听懂。

      他说的应该是英语,还是法语,我听不明白(到底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只能跟着他一直走。

      直到我走进一个教堂,一个纯白的天使镶嵌在墙上,眼神里尽是纯洁,是对众生的悲悯。

      里面形形色色聚了很多人,或坐或卧,估摸着有几百人。再然后,厚重的大门关上,只一盏幽灯闪烁。

      我疑惑看着人群,无一例外,他们面色铁青,眼神空洞。这个模样我很熟悉,就像是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消息一样,但没有反抗,就只麻木。

      我又想到栗照城外浑噩的“异种”,突然有种不详预感——这里是不是一直都在拿活人喂“异种”?

      我不大敢相信。于是我蹲下身子,看着面前的小男孩道:“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

      “不知道,他们都说,会送出城,去死。”小男孩无所谓地撇撇嘴,摊着手,露出的手臂如枯柴易折。

      我讶然他对死亡的无谓,继续道:“没想过逃吗?”

      他面露讥讽:“我们又不是异能者,在这可怕的世界,又活不下去。”

      “那城里的人不知道吗?”

      “知道的吧。”这种事虽然没摆在明面上来讲,但总归有些预感。

      “那他们怎么不反抗?”

      “又没死到自己,便当是心安理得地活着。就算轮到自己了,除了感慨一句命不好,然后呢?”

      而活在这,要有价值。

      我凝视着他,企图从他眼里看到他心里那一丝一毫对生存的渴望,可惜,并没有。

      我环顾四周,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赤裸裸的绝望。

      他们长着不同的五官,可在我眼里,他们只有一副模样——迟钝、枯瘦的一潭死水般痛苦却没法挣扎的狰狞面目。

      我那时候不明白,后来我才懂:他们承受的苦难太多,想结束痛苦,死亡对他们来说是最优解。可人骨子里的对生存的渴求,对生命的尊重,往往是不会选择自杀的,宁愿苟活着。

      自杀对他们来说是有悖天性的,因此,需要有个侩子手,送他们上断头台,他们甚至会对其感恩戴德,直到铡刀落下,结束他们不忍卒睹的一生。

      但以前的我天真,觉得活着便有希望。

      我从背包里掏出两颗糖给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了,连保质期都模糊了。但他却笑着接过,但也只紧攥在手里,不吃。

      “为什么不吃,应该很甜的。”

      “等明天再吃吧,我很久没吃过了,最后时候,嘴里留点甜味也不错。”

      “我们明天就要出城了吗?”

      “是的。不对,是今天晚上。不会让外城的人看到的。”

      这样他们还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些人只是失踪了或是死了,这世道死几个人很正常的,然后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

      我点头,开始盘算着怎么逃出去。

      “你想跑?不可能的。”他嗤笑,像是笑我的不自量力。

      我摇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会替我保密的吧。”

      妥协不是我的风格。

      他依旧无所谓,耸耸肩道:“祝你一路顺风吧,别死在我们前头。”

      这时候,进来个人,直直朝我走来:“苏难,和我走。”

      面前是穿着制服的何越。

      我问:“去哪。”

      她不答,只像拎鸡崽子一样,把我拎走了。

      “胖子会在托克里堡东南角等你,你和他走。”

      “那你们呢?”就算再蠢,我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不用管,最后在栗照城口会合。”

      何越走得很急,时不时看向暮色愈深的天穹。
      走了近半个小时,才看见祁山河的身影,他鬼鬼祟祟地缩在角落,默不作声。

      “现在宵禁时间,除了特殊部门,不会有人走动的。”

      何越估计是看我太过紧张了,才大发慈悲地解释了一句。

      “所以你是?”

      “速度系,隶属特殊部门。”

      我心下了然,只有特殊部门才有权利将我从教堂提出来,才能在托克里堡里行走自如。

      “这就是你们的计划?”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太过鲁莽了,这可能会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很大几率他们会死在这里。

      “嗯,不让我们走,就打出去。”

      我连忙拦住她道:“你别冲动,我既然已经出来了,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我们从长计议好吗。”

      何越停下脚步,扭头看我:“我们不喜欢这里,一刻也不想多待。”她眼底的微光闪烁,面上却平静。

      我说不出来话,那种“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

      他们不是我,在他们眼里,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理想、感情甚至于是责任。

      祁山河看到我了,他跑过来,抓起我就飞上了天,根本没给我废话的时间,我被抛到他背上,疾速飞驰而去。

      行至托克里堡城墙上,祁山河把我放下,和我说:“我要回去了,城门对异能者有限制,我们出不去,只能得到斯尔格伯爵的许可,最坏的结果是我们向他宣战,很有可能会……所以你先走。”

      我下意识去拉他,可他有双翅膀,转眼间他就越上天际了,我抓不出他,像沙一样。

      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几个月,他们在托克里堡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他们愿意舍弃生命来逃离这个异能者的避难所。

      而我,是他们最后爆发的导火索——何越在献祭名单里看到了我的名字。

      于是他们便不再沉默,不再退让了。

      城墙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圈绳子被留在这里,可我没走,莫名其妙。我现在逃走,才是最安全,但是突然的,我想同他们一起走出去。

      我等了很久,等得天都破晓,没有一个人出来,包括那群应该被送出城喂“异种”的人。

      只能看见一批批的异能者向托克里堡最深处奔去。

      然后,他们就出来了,狼狈至极。

      祁山河洁白的翅膀不知道沾染了谁的血污,鲜血妖冶,以往圣洁变得嗜血;何越看上去没受伤,但右手无力地垂着,步伐沉重,走得缓慢;而何溪面色苍白,显然失血过多。

      他们身后跟着很多人,都是异能者,为首一个金发碧眼的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的。

      祁山河大呼:“放我们出去,你答应过的!”

      那老人儒雅从容。“1320,你确定要去送死吗?栗照城的生活是安逸的。”

      “我们的安逸是指无辜同胞的送死,是数千异能者只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来维护你的权威吗?用骨肉堆砌的短暂太平,我们不要!”

      恍惚间,我能看见祁山河慷慨言语下的委屈,

      “还有我不是狗屁的1320,我有名字。”

      老人解释道:“你们不懂,大家都是神的子民,栗照城是神建立的人的最后净土,他们是自愿为神的事业献身的,是伟大的,神会永远记住他们的。”

      说实话,我也被这无耻言论整得无话可说了,祁山河还欲反驳,就听何越冷冷道:“按我们的约定,你放我们走,我们能不能活下去,凭我们自己的本事。”

      老人冷笑:“行,祝你们好运,”又顿了顿,“一路顺风。”

      托克里堡的门缓缓向外打开,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放下了些,才顺着绳子溜了下去。

      我们会合的时候,何溪还在给祁山河治疗,祁山河伤得很重,翅膀耷拉着。

      我坐下来问何溪:“为什么想走?”

      “我不想成为沉默的帮凶。”

      何溪一向温柔,平常也只是安静地坐着,我找她说话,她也耐心地听,真诚地答,也不曾说过什么重话,她就像一汪清泉,包容着所有人,而那时我才发现,她也有自己的执着。

      她的骨气就像是烟雨江南里的春,春下的光明媚且盎然,但春的寒也料峭。她就是这样的人,看着脆弱,但又顽强如野草。

      我又看向在一旁独自处理伤口的何越:“你呢?”

      “杀人犯法,从犯也有罪。”她依旧淡淡的,哪怕
      手已经折了,肯定密密麻麻的疼。

      “现在是末世了,还遵纪守法呢?”我难得开玩笑。

      她却认真:“总会好的,不是吗?而且有法律,挺好的。”

      真看不出来啊,她整日一副厌世的模样,心里竟有如此天真的憧憬。

      等我们修整好,已是天黑了祁山河问我:“大哥,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他右手朝我伸着。

      我想问:“走什么,一起送死吗,我是什么傻缺吗?”

      可最终,我握住了他的手:“走!”

      傻缺就傻缺吧,舍命陪一次君子了,我知道,这并不理智,我想我是昏了头。

      但我想人总得疯狂一次吧,尽管,代价是命,但至少,我们在一起,不是吗?

      现在的我无比庆幸我当时的选择的,因为只有我做出了这个抉择,我和他们才算是彻底交了心,他们的诚意,我也该回以我的答案了。

      而我们已经无退路可言了,只能一往无前。

      我们走到城门口,守门异能者看到我们,揶揄地看了我们一眼,随即栗照城厚重的城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

      城外数十个“异种”翘首以盼,它们早就被栗照城养得温顺了,它们只需盘踞此处,便会有源源不断的血肉供给,不必厮杀,不冒着危险去猎食。

      这时,那个“大脑袋”拦住我们,他换了件近乎夸张的礼服,礼帽将他硕大的脑袋遮了个严实。

      他难得正经:“请你们务必带我出去,作为交换,我可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

      我们没理他,只当他是胡言乱语。

      “真的,我的血。”说着,“大脑袋”把自己右手臂扎了个对穿,鲜血汩汩,直接甩我身上了。

      他凑近我,把鲜血在我身上抹匀,一丝不苟,像是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我没抗拒,但何越很抵触,我拉住她:“说不准呢。”

      于是,“大脑袋”又重复了三次,但他并没有不耐烦。

      何溪想帮他处理伤口,他咧嘴害羞地笑:“没关系的,我很快就会好的。”

      何溪固执地将手腕划破,注射器将鲜血提取出来,再抹到“大脑袋”的手臂上。

      “大脑袋”有些茫然地看着复原如初的手臂:“谢、谢谢。”

      何溪道:“没关系的。”

      夜已经黑透了,一轮皎皎明月,静默地熬着夜色悠长。

      我们出城了,祁山河走在最前头,翅膀大张着,将我们隐藏在后面,何越则走在最边上,双手紧握着拳头,情况不对,她便会一拳轰出,将浑身力量发挥到极致。

      只有那“大脑袋”雄赳赳气昂昂的。

      我们走进了“异种”的包围圈。

      何越神经紧绷,“大脑袋”转过他臃肿的头,宽慰道:“放轻松点吧,女士。”

      而“异种”丝毫没有看见血肉的狂热。

      照平常来说,它们应该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撕扯我们的身体。如今却变得奇怪,那一双双硕大的眼睛里,有敬畏,甚至于恐惧。

      所以,“大脑袋”所说的神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是说,他其实是一个异能者,是真正可以对“异种”产生震慑的异能。

      我正在思考,就听“大脑袋”说:“我之前偷了你一颗药丸,我还你一瓶血。”说着,他递给我一个矿泉水大小的瓶子,里面装满了浓稠的血液。

      我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因为我只有一颗药丸,是用来屏蔽自身血气的药,而我猜得没错的话,真正让“异种”忌惮的是他的血,他想自杀!

      “你猜错了,我的朋友,死在神的失败品手里,并不是自杀。”

      “而神操控不了我,我的性命我自己决定。”“大脑袋”的眼神难得清明,他眼底的狂热、激动,吓得我一激灵。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那个矿泉水瓶。

      “走吧,朋友们,祝你们一路顺风!”

      “大脑袋”停下脚步,对我们高呼,脱帽,弯腰致意,就像一个绅士一样。

      他们三个不明就里地回头看,祁山河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大脑袋”摇头,说:“不,我要和神对峙。”

      我看着他,他也看我,微微笑着。

      “我们走吧。”我冲祁山河他们说。

      何溪道:“他呢。”

      “他有自己的选择。”或许死了,对他来说也是解脱呢。

      我们走了,只有何溪还一步三回头的,直到他说:“女士,你该走了。”

      我没敢回头看,只听见他的呢喃:“我并没有害死所有人。我不是灾星。”

      最后,我只听见“异种”的嘶吼,以及几滴热血飞溅到我的脖子上。

      “大脑袋”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太奇葩了,他在正常社会中是决计要被抓进精神病院里去的,但他活在一个人人自危的末世,也就注定了他的命运,他自以为看透了世界的真相,他给自己塑造了一个神造社会,以此来给自己不公命运找一个宣泄口。

      但是无用,他给自己选择的悲剧人设,注定要死于这。

      当然,神可能真的存在,但他的反抗没有意义。

      最后,只能说一句,时运不济。

      而时运,是个人在一个时代的命运,他改变不了。

      而我们正小心翼翼地往外走时,身后的“异种”突然狂躁。

      我扭头看去,城墙上站着一批人,头上带着黑罩头,他们今晚就要被献祭了。

      说起来,还以为我的原因,推迟了一日。

      我看见那个小男孩了,他站在最前面,他将糖的包装撕开,放进嘴里。

      他朝我这边看过来,他看不见我,他的眼里只有一片黑暗。

      然后,他便扒拉着城墙,没有丝毫犹豫地跳下来了,一起的还有他身边的人,估摸着有四五十个。

      “异种”兴奋地蹦高,享受着人类的馈赠。

      他在半空中被撕碎,甚至来不及将口中的糖含化。

      只有一颗糖掉在我面前,我给了他两颗,他只吃了一颗。

      我捡起来,拆开包装袋,我含着糖,苦涩充斥着在唇齿之间——糖坏了,已经发苦了。

      城墙上的人前仆后继地往下跳,直到归于平静,“异种”依旧浑浑噩噩,而血色的墙又被重新冲刷,更殷红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小男孩叫什么,连长相都淡忘了,我见过太多死去的人,他们大多痛苦地惨叫,不甘地哀嚎。

      而那天的人,太沉默了,沉默得震耳欲聋,显得悲壮了些。

      所以我一直记得那个男孩,可能是愧疚吧,给他的糖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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