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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武
北鄞有一位状元郎,姓陆,名漓,字叙言,淮阴人。年十八,文章盖世,于学无所不精,才华无双,天下闻名。
帝擢升为中书令,历十载,因病回乡。帝不舍,再三挽留,后为东宫太傅,亲授诗书。
十二载后,太子伴读景王萧贺章故去,太子大恸。帝忧其触景生情,遣散东宫。漓遂消失,无人问津。
谁能料到,箫祈这空空荡荡的王府,竟然藏着这般大人物。
“小人有眼无珠,未曾料到面前的竟是陆大人。”
沈清卿郑重地向他行了礼。
“这里没有什么‘大人’,只有王府的陆漓。”老者的语气又变得和缓。他的目光清冽而又平静,仿佛刚刚出声的人并不是他。
沈清卿看着他把破碎的落叶扬尽,一时失语。
“小娃娃,怎么不继续问了?”
她有些狼狈地逃开陆漓的视线——面对那样深刻而明晰的眼睛,她也会担心,自己被仇恨填满的丑陋一面会无处遁形。
“我……”沈清卿望着混入泥土中的枯叶碎片,语气微滞,
“……我很抱歉。”
她听到陆漓的笑声,疏朗而显得悠长。
沈清卿久违地产生了不知所措的感觉。青冥刀在掌心发热发烫,仿佛在灼烧她的肌肤。
她很少与人这样说话。
“我有些明白,祈娃娃为什么会选择你了。”
陆漓看着她微闪的眼睛,笑了笑。
“不必介意。这些都是往事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陆漓说完这句话后,老人那高瘦的脊梁似乎又弯折了许多。
她身旁站着的是淮阴陆漓,那个传闻中举手抬足间夺得一城的,北鄞百姓心里的神人。
她的身旁同样缓步走着一个老者,他维持着自己的气度,他谈吐怡人,可他再也直不起自己的腰。
她陪着陆漓走至院中木亭。此时虽然入了秋,但四面花草依然可人,看得出被人精心照料过。
沈清卿认出其中一抹兰草。它生长在洛水畔,虽然外形昳丽,但并不名贵,没想到王府竟然也有。
“这里……与我原本想的不同。”
她终究缓缓吐出这句话。
陆漓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点了点头。
“王府已经许久没有进过新人了……小娃娃,我很高兴你能来到这里。我相信,王府的主人也一样。”
王府的主人?
萧祈吗?
又或者,是她素未谋面的——萧祈的父亲,陆漓的门生,萧贺权的弟弟——萧贺章。
冥冥中,她隐隐察觉到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联系。可她尽管好奇,却也知道这已经不该是她问的了。
“先生不必担心我与王爷的合作。”
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对话的,是在北鄞中书令位置上坐了十年之久的陆漓。
“韩青先前的话语多有冒犯,请您见谅。王爷当着我的面,把晗儿托付给您。我信他。但我也必须知道,您是谁。”
老者笑了笑并不多言,眼角的皱纹荡漾起浅浅的涟漪。
“您与我说了许多。韩青蠢笨,不能全部领悟。但有一点——”
北鄞苍白的天幕下立着一个小小的人。“他”穿着北鄞最普通的布衣,从上至下,里里外外地包裹住一个看似单薄的灵魂。
“韩青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您都会护着王府,护着王爷……我也知道,王爷是韩青的主子,我会拼尽我的命护他。”
“他”弱小得就像秋日落木,可以被轻易碾碎。
“我也会……用我的命为代价,护住庆漓王府。”
可“他”说出的话,却朝向透亮的天际,映衬出一整个模糊而庞大的黑色背影。
陆漓倚靠在木亭的悬木上,闻风,含笑。
“北鄞军部势力庞杂,京都尤以南衙十六卫与北衙禁军当先。如今萧珩将归,众将士归国,圣上论功行赏后,南衙与北衙军部必有变数。”
沈清卿单跪行礼。
“韩青谢先生指点。”
“不必喊我‘先生’了,我听着头疼……既然你与祈娃娃年岁相仿,就像他一样喊我陆叔罢了。”陆漓难得地皱起眉头,等他看清了沈清卿的动作,眉头就皱得更紧,
“你怎么跪下了?祈娃娃没有告诉你,王府里没有人需要跪吗?”
这已经是沈清卿第二次听到庆漓王府中不需要下跪一事。
北鄞重礼,她自认绝非她举止不雅,而确实是庆漓王府有这一条奇怪的规定。
“……是小人忘记了。”
她站起身,拂去膝前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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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鄞的天宝物华,人杰地灵,在京都玓珧显得尤为突出。天将明,云未歇。却是马蹄声惊醒了这座城。
“龙武军凯旋归城,闲杂人等速速退让!”
沈清卿戴着帷帽从人潮中挤到官道前方,听着身旁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这场仗打得可真漂亮啊,这才一个月吧,没想到这么快就把南聿攻破了……”
“说起来,这次出兵如此迅速,还不知这次圣上派出去的是哪位将军?”
“什么?你还不知道?早就传遍了,是皇太子殿下的嫡长子坐帅……”
那人说着,还刻意压低了声。声音不大,周遭一片却也听得清楚。沈清卿耳清目明,自然也听到了。
“也就是传闻中,颇为风流的那位殿下。”
远处,鼎沸的喧嚣逐渐归于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道路尽头。
沈清卿看着,酒家的面旗在空中肆意舞动,忽然间停顿着,打了个旋,曲了方向。
一阵低麻的颤动,就从足底传来。
……来了!
视野中同时闯入并驾的四匹战马,铁胄铮铮,金戈裹面。座上轻骑,唯露凶目。
沈清卿冷冷地眯起眼睛,看清了从面前划过的狰狞战旗——
龙武。
四道身影如鬼魅穿行,消失在皇城宫阁。
再之后,马鸣撕空,蹄声渐响。难以掩抑的肃杀气息直逼阵前。
一对玄棕马蹄冲出,一只错金的当卢马面凌日。
气穿巷末,鸣响八方!
马背上,银冠夺目,红褂挟风,遮天蔽日;头戴凶神面,体挂兽面铠,腰系金缕带,步步生威……
!
一道目光忽然让她如芒刺背!
沈清卿一惊,只匆匆与凶神对视一眼,那身影便疾驰而过,激起尘土如黄沙肆虐。
她近乎不受控制地感受到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威压。这样的压力并不全部来源于那个男人,更来源于紧随于他身后的每一个将帅士卒,她身旁的所有北鄞百姓——以至,这里的所有人。
人人脸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肃穆。
心跳声随马蹄抬起又被狠狠踩下,齐整到落地归一。
……
沈清卿见过军队。
或者说,她又何止是见过军队。
她时刻携带着的青冥刀,正是南聿第一亲卫队青冥军的佩刀。作为她十岁的生辰礼,是青冥军的将士们精挑细选的玄铁,熔了上等的瑾瑜,由主帅洛玉棠亲自锻造。
她与这只队伍太亲,甚至悄悄瞒着所有人,随军出行过一次。
她见过战场,被鲜血染过眼睛,在泥沙里捡过断臂。
她熟悉青冥军——那是一只灵活的青蛇,隐匿在密林深处,伺机寻找着给敌人致命一击的机会。
而龙武军……
胸膛久久地传来窒闷之感。沈清卿察觉到身后冰凉——衣裳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被冷汗打湿!
如果说青冥是青蛇藏杀,那么刚刚那只队伍,就是只青面獠牙的猛虎!
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沈清卿眸色更沉,想起了刚刚看到的凶神面具,以及那面具后的一双狰狞眼睛。
这不是人的眼睛——这是野兽的眼睛!
不对。
沈清卿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她的视线定格在官道上的几道墨痕。那是龙武军奔袭留下的痕迹。
她走近用手指探了一遭——是湿的,似乎还有浅浅的墨香。
的确,先前驶过的战马都近乎是玄色。没想到竟然是因为披着墨吗?
“暮迟一向多情……却未给南聿留下情面。”
她想起了萧祈那双含笑的凤眸,想起她前世见过的大皇子萧珩。
萧珩,萧暮迟。
她清楚地知道无论一个人如何变化,那骨子里的气质却难以掩盖。
刚刚那个人不是萧暮迟,那么龙武军……
她忆起那对玄棕的马蹄。
不对……不对。
人群渐渐散了。她陷入深思,随着人流不知觉走入了道旁的小摊。小二还在与客人闲聊,那谈话就落入她的耳朵里。
“……真是吓了一跳啊,没想到那位风流公子能变得这般气魄!”
“可不是,刚刚龙武军进城,你道是什么场景?”那人敲桌再三,不能自已,“全城静默啊!玓珧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
“诶诶,你这话说得过了吧。要我说,北鄞的第一军还得是北衙那位带出来的神武军。想当年,那位一己之力护边关十年太平,神武军回京的时候,赤骑如火,那叫一个满城浩荡,圣上亲迎——”
他话未说完,就被身旁众人打断。
“好端端的,提那个人干甚?他护边关十年又如何,还不是因为勾结叛徒,下了死狱?”
“就是啊,叛徒带出来的军队,怎么能与龙武相提并论?”
“我就是提一提,提一提——”
众人的谈话戛然而止,却见一个带着帷帽的矮个小子捧来一壶酒。
“这位大哥,你刚刚说神武军的坐骑是赤骑,怕不是说笑了,这世上哪里会有红色的马?”
“小兄弟,一看你就是外乡人。”那人显然被勾起了兴趣,拍着桌子站起了身,高谈阔论道,“想当年神武军在边关大败胡人,劫走胡人战马千匹,这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赤血丹骑,后来被那位定为神武军的御马。”
“那位?”矮个子好像颇为不解,“那位是哪位?”
“对对对,就是那位,就是那位……”旁边已经有人听着风向不对,急忙要拦。
“我北鄞还有哪位将军不可被说姓名吗?”
却不料,那说话的人面颊酡红,竟不顾众人阻拦。
“还能是哪位?神武军帅,林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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