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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将我赐给了永阳公主。
那日,永阳公主坐在亭中研磨香料。
我被身着靓丽的侍女簇拥着来到凉亭,接着,像是每次入宫赴宴一样,向她行大礼。
永阳公主笑着指向一旁的软垫,“以后在府中,不必行如此大礼。裴娘子,心里有什么困惑的,尽管问就是。”
于是我问:“从前我不曾来过公主府演奏,殿下……为何要我?”
“在阿娘的诞辰上,每次都有你的表演。你琵琶弹得好,本宫很喜欢。可惜那时候本宫尚在宫中,行为多有不便,如今家业已成,本宫向圣人索取,因而你才来到这里。”
我受宠若惊:“多谢公主殿下垂怜,我,我虽死不足以谢恩。”
永阳公主笑起来:“裴娘子不必如此客气。往后,说不定还需要你教本宫弹琵琶呢。”
我更是愕然地说不出话。
永阳公主又轻轻叹道:“裴娘子技艺绝伦,若是一辈子都呆在教坊中,那真是惋惜。”
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又向她行了个大礼。
我和公主府其他弹琵琶的姑娘们住一起。
公主府有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管乐队的是个中年妇人,听口音,是江南那边的人。
“府里人都称她为柳善才。”同住的姑娘说。
不久后,便是公主驸马的生辰。府中的乐队正为那位崔少监筹措事宜。我便问柳善才,自己是否能忙得上忙。柳善才摊开案上的卷轴,抬眼道:“是要单独排演还是同众人一起?”
我说同众人一起。
“去《绿腰》的这一组罢。明日辰时,到后院中排练。你叫什么?”
“裴敏。敏而好学的敏。”
柳善才用墨笔在卷轴最后添上了我的名字。
崔少监生辰那日,府里热热闹闹,来了许多客人,其中不少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
“年轻的公子哥出手最阔绰。若是攀上一个,后半辈子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一起弹琵琶的姑娘常常这样说。
我想起端红过去,也说过类似的话。
也不知宜春院那边是何种模样。
演奏结束后,我在长廊里闲逛,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着“裴娘子”。
身着华服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笑道:“方才……我,很喜欢裴娘子的弹奏,只是当时身边没有珍贵之物,于是,便回厢房取了这枚玉佩,希望,希望裴娘子不要嫌弃。”
那是一枚镶着金丝框的方形玉佩,玉色润泽,质地上乘。
我摇头道:“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少年笑着道:“没事的,我家中还有许多……在下崔缊,绞丝旁的缊,公主殿下是我的姑妈。”
我只能向他答谢。
“崔郎有什么想说的吗?”见他站着并不说话,我问。
他有些犹豫。
“下个月,正好是我的生辰,希望裴娘子能来演奏。”
我有些惊讶,问,为什么会想到找我。
他说永阳公主和他提过我弹琵琶很好听。
虽然很多人夸过我的琵琶技艺,但被他这么一说,却有些不好意思。
我低下头,轻声道:“崔郎,这……要公主殿下应允。”
“姑妈一定会同意的。”崔缊笑道,“到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
这时廊中疾步走来一位侍女,我后退半步免得挡住她的路,却不想她直直向我走来。
“裴娘子,府外有一人撒泼着要见你。”侍女蹙着眉,“原本该将他拖出去杖打一顿的,但看在是喜庆的日子,便来通知你一声。那人好像姓杨,长得还算干净。裴娘子若是不想见,替你回绝了就是。”
我猜杨鹤仙是有了蓉绿的消息,于是朝侍女道:“我去见见他。”
“我和裴娘子一起去。”崔缊接道。
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眼神飘忽地解释道:“毕竟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
府外,杨鹤仙灰头土脸地倚在不远处的墙边,满脸怒色,见我来了,立刻尖声道:“裴敏,你总算来了!我等的你好苦!”他看了崔缊一眼,冷冷一笑,“裴敏,你也攀上高门大户,野鸡变凤凰咯?”
崔缊刚要开口,我抢先道:“杨鹤仙,你快说蓉绿的事。”
“你还记得蓉绿呢!看来我没看错人。”杨鹤仙古怪地笑起来,浑身都在发抖,“蓉绿现在正在梁王府里挨打呢!”
“梁王府!”我惊叫。
杨鹤仙道:“裴敏,你可得快点去,要不然,要不然,蓉绿可就……哎,我的蓉绿……”
杨鹤仙的嗓子尖得我头疼,做作的表情也令人生厌。
然而过去他因为秀气的容貌颇得坊中姑娘的喜爱,数年不见,竟直接成了这番面目可憎的模样。
崔缊寻了一辆马车,让杨鹤仙同车夫坐前面,我们坐在马车中。我焦虑不安地捏着那枚冰凉的玉佩,问:“杨鹤仙,蓉绿究竟出什么事了?”
然而我叫了两次“杨鹤仙”都没有回应。
掀开车帘一看,杨鹤仙早就跳了车。
梁王府守门的小厮因为热天气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睛。
我叫醒他们,说想要见蓉绿一面,他们不说话,目光却落在我手中的玉佩上。
崔缊道:“想给便给他们。下次再送裴娘子一枚。”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将玉佩递过去,小厮这才慢条斯理道:“娘子寻谁?”
“陈蓉绿。”
“那小妾正在挨打呢!”小厮垂眼打量着玉佩,漫不经心道,“奉劝娘子别趟这趟浑水。免得王爷不高兴,连娘子也顺手打一顿。”
我想到梁王,那个色眯眯的瘸腿胖子,想起有一次来梁王府表演,一个表演竹竿的少年因为失误,活活被他打断了腿。
蓉绿那么纤瘦,肯定熬不住那样的打。
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时崔缊道:“在下崔缊,是永阳公主的表侄。”他将一枚扇坠放在小厮手中。
小厮立刻道:“陆二,你去通报一声。”
这时,门内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仆从们抬着一具尸体走出来,丢在门外的空地上。
我扑到尸体面前,希冀只是巧合,然而那张清瘦的、疲惫的脸却告诉我这便是陈蓉绿。
蓉绿浑身是血,在夏日炎炎的蒸气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我感到头晕脑胀,拽住崔缊的衣摆,连声道:“崔郎,崔郎,你能不能帮我救救她……”
崔缊摇头,把我拉起来:“裴娘子,人死不能复生。”
“好端端的人,怎么一下子就这样……”我抓住崔缊的袖子,开始胡言乱语,“崔郎,崔郎你是殿下的表侄,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崔郎,求求你帮帮我……”
他错愕地看着我。
他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
但没想到,他还是在尸体前半蹲下身,探着蓉绿的鼻息,又将手压在她的经脉上,过了一会,轻声道:“裴娘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我伏在蓉绿身上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厮懊恼地跑到我身边,骂道:“别在这哭丧!惹怒了王爷,有你们好看的!滚滚滚,抱着晦气的贱婢滚!”他骂骂咧咧地绕了一圈,踢了一脚蓉绿的肩膀,又骂道,“吃里扒外的下贱玩意,就是这种下场!看到没有!”
彻骨的恨意撕扯着我,将理智撕得粉碎。
我跌跌撞撞地扑向小厮,骂他狗仗人势、奴颜婢膝。他扇了我一巴掌,指甲划破了我的皮肤,口中一片血腥,他嫌不解气,想抬腿踹我,但被崔缊拦下了。崔缊递给我一枚手帕,让我擦掉脸上的血渍,又扯住我的胳膊,推我上马车。
我摇头哭道,不能让蓉绿一个人在这。
他说,他会吩咐人将蓉绿葬在城外。
我们去了医馆。
郎中将我的脸清洁干净,又让我漱口,含了药在嘴里。
我在铜镜里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陌生的自己,发髻全乱了,嘴唇上结了血块。
郎中问我的伤口是哪里来的,我如实告诉他,他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嘴巴微微张着。
在他眼中,我完全是个疯子。
我们把蓉绿葬在了一棵柳树下。
我在周围寻了一圈,找到一块淡蓝色的石头,把它搬在坟头顶端做记号。然后又拜了两拜。
蓉绿,我每年都会来这里见你。我默想。
崔缊问蓉绿是我很好的朋友吗?
我说是。
他竟也屈膝拜了两拜,说红颜薄命,最是惋惜。
回到城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崔缊请我去酒楼用膳。我想起今日的一切皆是由他打点,不由坐立难安,只能一直道谢。
他笑起来,眉目如春风般和煦:“下月初阿敏要替我庆生,可别忘记。”又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接着痂的嘴唇,“下次别这样。”
我点头。
崔缊的眉毛细长,嘴唇也薄,鼻子很高但是却不精巧,若是在教坊之中,这只能算平常,然而因为锦衣美玉的衬托,便显出通身的贵气。
我面色微微泛红,别过脸道:“崔郎吩咐的事,怎么会忘呢。”
他这时松开手,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后,向我介绍这家酒楼最好吃的是什么。
回到公主府时,崔缊去寻他的同伴,我便回到屋中,拿出笔墨纸砚,想要写点关于蓉绿的事情,但又不知道如何落笔。
——陈蓉绿,贞元元年生人。家居长安,良人陈嵩华之女,家中排行第三,幼弟二人……
我写了一半,再也止不住涕泪。
宣纸的下半部分湿得一塌糊涂。
最终,我草草地写下蓉绿的身故之日,将宣纸叠好,塞进了枕头下。
-
我开始为崔缊的生辰准备琵琶曲。
某日午后,永阳公主来花园中避暑,正遇到我在水池边弹奏,便问:“是在为缊儿准备?”
我第一次感受到害臊的情绪,张着嘴想着陈词。
但是永阳公主很快就说道:“缊儿请你去他生辰,请帖送到本宫这儿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将那日崔缊如何寻我,如何在蓉绿事上帮我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
我本想隐瞒的,但是公主是聪明人,我没必要使自己难堪。
永阳公主道:“缊儿很喜欢你。裴娘子呢?”
我低声嗫嚅道,我很感激崔郎。
“缊儿整日只知道玩乐,结交的朋友都不上道……哎,裴娘子千万离他那些朋友远些。”永阳公主叹道,“但缊儿从小便很讨人喜欢。”
我点头赞同,又问:“殿下也会来崔郎的生辰吗?”
永阳公主笑着摇头:“缊儿邀请的全是年轻人,本宫若是去,怕是会扫他的兴。”
崔缊的生辰宴在平康坊的吉春楼。
他问我要弹哪些曲子,我只说准备了三首,其余的是秘密,于是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发鬓,喃喃着,阿敏,你今天真好看。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低声说着谢谢。
其实我还想说,崔郎别说这些话,我会当真的。
来赴宴的多是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侍女们将精致的珍馐摆在桌案上,柔曼的歌声一阵接着一阵。
在这个锦绣绸缎堆积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
甜腻的香烛与蒸煮的牛肉混杂在一起,琥珀杯里盛满了透亮的酒。
“好啦好啦,都安静些!”崔缊道,接着说,“阿敏,你弹吧。”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起琵琶弦。
奇怪,我竟然比在皇宫里表演时还要紧张。
第一首曲子是《春风度》,初创于天宝年间,曲调欢快,讲述某位朝臣顺风得意的少年时光。
一人道:“这曲子弹得真不错!从律,你是哪寻来这位可儿的?”
崔缊道:“是姑妈家的裴敏,裴娘子。”
“我还纳闷吉春楼怎么有我不认识的,原来,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裴娘子。”
我只能装作没听见,继续弹第二首。
第二首名叫《满庭芳》,初创于咸亨二年,常用来表达前程似锦的祝愿。
“裴娘子专门挑了《满庭芳》,真是有心,从律莫要耽误了裴娘子的心意,下次可得中个解元。”
众人哈哈大笑。
永阳公主说,崔缊不喜欢读书,在国子学常常倒数。
这人说这种话,分明是在嘲讽崔缊。可这是崔缊的生辰!
我忍不住抬眸,瞪了一眼说话的人。
那人眉目阴柔,穿着紫色华服,腰间的玉蹀躞层层累累,把玉泼出石头的气势。
“韦寂把裴娘子惹生气了,人家瞪着你呢!”另一人笑道。
崔缊终于忍不住骂道:“韦寂你给我闭嘴,还有你们两个,笑什么?再笑滚出去。”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平日里,崔缊说话一直温声细语的,我还以为,他不会生气呢。
等我弹完三首曲子,便整理好衣装要离开。崔缊拉着我,问我是不是在生气,我答道,怎么会,我有自知之明。于是他笑:“今日我生辰,阿敏就陪我到底吧。”又道,“他们从小厮混惯了,对谁都这副态度,阿敏别介意。”
“他们对公主也如此?”
我其实没有自知之明。
崔缊没有回答,过了会道:“那我替他们赔个不是。”
我不想听他赔不是,于是岔开话题:“听他们说,‘从律’是崔郎的字。”
他点头。
我向他摊开手心,问是哪两个字。
他一笔一画在我手心上写完。
晚宴在投壶中结束。我投中了两支,崔缊问我是不是学过,我说没有,运气好而已,但是他却说我好厉害,让我以后教教他。
他让我今晚在这里留宿,又解释说外面宵禁,我们无法离开这里。
我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将来。
我想到端红的话,又想到蓉绿的结局,低声道:“崔郎,我害怕。”
崔缊轻轻地抚着我的手背:“交给我,不会有事的。”
崔缊的汗滴在我的脸上。结束后,他搂着我,轻轻地啄着我的锁骨。一下一下的,他的嘴唇很温热。
“还疼吗?”他问。
敷了药,已经好了许多。我摇头。
他问我是不是十六岁了,我点头,他便道:“真巧,我十六岁时,我的屋里忽然来了个丫鬟,什么也没穿。我吓得摔门而逃。”他语气有些夸张,“是阿娘让她来教我房中术的。”
“后来呢?那个丫鬟去哪里了?”我问。
“大概去道观了吧。她叫翠枝还是宜红来着。”崔缊慢悠悠地说,“我记得名字里有颜色。”
月光穿过纸窗,将屋内的人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崔缊问我明日是不是要回永阳公主那。
我点头。
他惋惜地说了声“好吧”,又道:“再过些日子,阿爷让我替他去扬州做些事。阿敏,你去过扬州吗?”
我摇头。
“那我们一起去。”
“我……我不行。”我轻声道。
“为什么?”
“……这样做不合适。”我看着他光/裸的上半身,有些心虚。
“没什么不合适。扬州,很好玩的。”他捏住了我的手,“哦,有一件事,和你的朋友有关。”
“蓉绿?”
“是,关于她的死因。”
崔缊说,蓉绿和杨鹤仙私通时被梁王发现,于是才被活活打死。
杨鹤仙真是该死。
“阿敏,你要拿杨鹤仙出气么?”
我想起了明岚,摇了摇头。
“为什么?”
“崔郎,我好累。能不能明天再说?”
“可惜我已经找人打了他一顿。”崔缊轻笑道。
“那他活该。”我翻了个身。
但是我睡不着。
过了一会,我问:“崔郎为什么找我来弹琵琶?”
崔缊从背后搂住我,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肩膀上:“还能有什么。”
我轻声道:“不明白的就是这个。为什么是我。”
他笑了一声,轻轻吻着我的后背,声音有些含糊:“阿敏,我很早很早便见过你。”
“是在宫宴上?”
“嗯。太子殿下的生辰宴。”
但我想不起来我见过他。
每次入宫我都很紧张,根本没心思看坐着宾客都有谁。
“阿敏弹得很好。后来,我才知道你是怎么进教坊的,真可惜。”
“可是比我弹得好的有很多。”我只是说。
“……说不定,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呢。”他轻笑。
我颤了一下,想起方才生日宴时,他的朋友们对舞姬左拥右抱的模样,摇头道:“崔郎,别说这种话。”
我实在害怕自己失望。
他不再言语。于是我阖上了眼。
过了一会,他又问:“阿敏,你想不想去扬州?”
“不想去。”
“为什么?”他掰过我的脸,语气有些着急,“阿敏,你不能留在姑妈那一辈子。你要为自己做打算。”
“可是,你也不能管我一辈子。”
他低眸不语,过了一会才说:“但你得让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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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一年阿敏16岁,崔缊17岁(按理来说崔缊没到弱冠还没有字,但还是取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