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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郑氏
晨光熹微,马蹄踏碎了官道上的宁静。
萧怀远一身浅灰色丝绸襕衫,端坐于马背之上,眺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那座宏伟城池——汴京,春风拂面,也拂动着他心中压抑不住的意气。
一旁骑着枣红色大马的郑澈异常兴奋,忽地振臂高呼:“听说汴京城已取消宵禁,小爷我来了!!!”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飞了一林的小雀,萧怀远一脸的习以为常:“表哥,出发前姨母特意交代,万不可玩物丧志,将课业抛之脑后……”
他自幼苦读诗书,后又同表哥郑澈于应天书院研读,经义文章扎实,策论亦多有见解,对于即将到来的春闱,萧怀远心中有七八分的把握。
“诶!”郑澈故作深沉地瞥了他一眼,“莫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东西,课业是什么东西?策论是什么东西?忘掉忘掉~”
萧怀远晓得他的性子,无奈叹息了一声,望着远方,喃喃自语:“不知那人如何……”
“什么?”郑澈歪头看他,挥了挥手,恨铁不成钢道,“你该不会还想着找那个对你不管不顾的爹罢??”
他不发一言,夹紧马腹,挥鞭狂奔起来。
母亲因难产亡故,父亲睹他思人,因此萧怀远自幼便寄居在洛阳姨母家中,他虽对素未谋面的父亲充满好奇。但,或许只有金榜题名之时,才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那个将他远送洛阳、十余年来近乎不闻不问的父亲罢。
十数年岁月流逝,虽是寄人篱下,幸得姨母待他亲厚,表哥为人和善,姨夫出身荥阳郑氏,虽世殊时异,世家权势地位不如前朝显赫,但百年根基宛如巨木深根,余威尚存。
因此不单单许他同郑澈一同读书,加以家风尚武,还让他练就一身不错的骑射功夫。
片刻后,看着城门牌匾上“南薰门”几个大字,萧怀远心情颇好,连带着看这城门外熙攘喧嚣的人流,都觉得生机勃勃。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刺耳的呵斥声钻入耳中:
“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别挡着老子做生意,再沾染了穷酸晦气!”
萧怀远眉头微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包子摊主,正对着站在摊前的四人横眉怒目。妇人脸色惨白,将一双年幼的孩子护在身后,而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少女,虽衣衫破旧,鬓发微乱,背脊却挺得笔直。
“你骑这么快干嘛?”姗姗来迟的郑澈埋怨着,却见他正望着一处,顿时心中警铃大作,他这个正气凛然表弟又想“多管闲事”了,他忙低声开口,“眼下我们才到汴京,莫要生事,这里可不是洛阳,我爹护不住咱们。”
萧怀远颔首,他扫了一眼,却见少女手里攥着铜板,显然不是摊主口中的“叫花子”:“表哥,你忘了夫子所说么?”
眼见着这孤儿寡母一家人已落下风,他来不及细想,轻夹马腹凑上前去。
萧怀远居高临下,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诸市司评物价不平者,计所贵贱,坐赃论;强买强卖、言语辱及他人者,杖八十。店家,开门求财,当以和为贵,何必恶语相向,徒惹是非?”
摊主一噎,又见这书生衣着锦缎、气度不凡,胯/下马匹皮毛油光水滑,瞧着是个富家子。他心下先怯了三分,脸上横肉抖了抖,色厉内荏地嘟囔着:“谁……谁出言侮辱了……我不过是……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没错!我就是在自言自语!难不成自言自语也有罪?”
萧怀远不再多费口舌,目光转向那为首的少女,微微颔首示意。
“多谢公子。”贺鸣玉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些许感激,随即屈膝,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
她回头见吴春兰依旧惴惴不安看着那摊主的方向,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百转千回。她当然可以立刻带着家人离开,去找下一个看起来更和气的摊位,但是,不行。
贺鸣玉的目光扫过这个摊位前络绎不绝的客人,生意如此红火,或许味道确有独到之处,她正需了解汴京百姓的口味,这未尝不是一个观察的机会。
而更重要的,是责任。她微微侧身,用身体为吴春兰隔开了摊主投来的视线,她性子软弱,初来这龙潭虎穴般的汴京,心中本就惶恐万分。若此刻自己因旁人的几句辱骂便退缩,岂非是在告诉她:我们合该矮人一头,连堂堂正正花铜钱买吃食的底气都没有?
这口气,不仅是为自己争,更是要为身后这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跟随她夜奔的吴春兰争,贺鸣玉必须让她看到,她们无需畏惧,可以坦然地在任何地方站立、生活。
她压下心头的犹豫:“六个肉包,四碗粥,麻烦快些。”
她这份异乎寻常的淡然与萧怀远的无形威慑,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压力,摊主果然不敢多言,悻悻地接过钱,手脚麻利地准备起来。
见状,萧怀远有些意外,一旁的郑澈唇角微打趣道:“看来这回真是你多管闲事了,我瞧着这位小娘子目光清利,不是个吃哑巴亏的主儿,心中定然早有法子解决。”
萧怀远端坐马上,唇角微微上扬,见事情已了,便不再停留,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虽落魄却不失风骨的少女,调转马头,轻叱一声,与郑澈一同汇入了入城的人流。
不过是路途中一次偶见的不平,一次顺手为之的解围,于二人而言,皆是短暂插曲。
直到热腾腾的包子和粥送到桌上,看见吴春兰因周围熟客对摊主的几句埋怨而稍稍放松,终于迟疑地拿起包子时,贺鸣玉悬着的心才悄然落下。
思及此,她再次看向那书生离开的方向,人已不见踪影,自己虽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但窘迫时伸出的援手亦十分珍贵,贺鸣玉咬了一口包子,默默地把这份恩情记在了心中。
职业习惯让她下意识地分析起来:包子皮厚馅少,肉馅肥多瘦少,调味不错,相比之下,红豆粥煮得甚好,香甜软糯,十分可口,即使这般,在贺鸣玉心里也不过是勉强及格罢了。
可就是这样的味道,却使得摊位的生意十分红火,等待的客人络绎不绝,一来是在城外,选择性不多,二来是价格便宜,寻常百姓也吃得起。
贺鸣玉默默记下了价格,心中那股创业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这汴京城,餐饮的潜力果然巨大,只要东西做得好,不愁没有出路!
*
拿着钥匙,推开新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积满了灰尘和落叶,前任泥瓦匠留下的破瓦、黄泥和废弃工具堆得到处都是。
贺鸣玉挽起袖子,开始分派任务:“娘,您脚不方便,坐着歇息,指挥我们就好。英子,你用鸡毛掸子把屋里上前的灰尘掸干净。石头,你跟着一起把院里这些杂物清理到墙角。”
话音方落,几个人陀螺似的转了起来,石头仿佛要将新得的“顶梁柱”的身份落到实处,一声不吭地抢着搬最重的东西。吴春兰闲不住,她虽然帮不上大忙,但递块抹布,扫个角落还是很轻松的。
正当他们埋头苦干时,隔壁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笛声,呜咽婉转,带着奇特的韵律。随即,在两家不甚高的院墙墙头,赫然探出一个扁平的三角蛇头,它缓缓而上,盘踞在墙头,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在屋里打扫的贺鸣玉猛然一惊,想起自己忘记提前交代邻居的身份,一个踉跄,险些从屋里摔出来:“你们别怕——”
然而,预想中的尖叫并未出现。
矮墙旁,石头和英子正好奇地看着墙头的陌生来客,黑豆般的小眼睛也盯着他们,英子扯了扯石头的衣角,小声说:“哥,这蛇看着肉挺多。”
石头目不转睛地点点头,他语气平淡地补充:“嗯,比田里的水蛇肥,娘,我能像以前爹带我们那样,吃烤蛇肉么?”
贺鸣玉:“……”
她这弟妹,不愧是在田埂地头摸爬滚打长大的,关注点真是与众不同。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鼻深目、卷发褐肤的胡人汉子急匆匆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浓浓的歉意,操着一口带着古怪腔调的官话:
“对不住!实崽对不住!惊扰了芳邻!我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小花它不听画,自己爬出来筛太羊,你们别害怕,它胆子效,样子虾人,绝对是狗仗人石。”
“我叫阿布都拉·买买提·克里木,你可以叫我买买提。”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过来:“这个,曲蛇粉,门抠杀一点,它问到味道就所向披靡地跑了,送给你们赔坠!”
听着买买提的古怪口音,石头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英子更是瞪大了眼睛:“阿姐,他嘀哩咕噜说什么呢?我怎么都听不明白?”
贺鸣玉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她接过纸包,对那满脸真诚、用词豪放的买买提笑了笑:“多谢你的驱蛇粉,买买提,你可以叫我玉娘。”
买买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对着贺鸣玉一家不好意思地拱拱手,用胡语嘟囔着训斥了墙头的小花,见它缩了回去,买买提这才离开。
这个小插曲带来的些许欢笑很快被更大的清扫工程取代,一家人重整旗鼓,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劳作中。
当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暖黄色时,破败的小院已然焕然一新,虽然家具依旧简陋,但窗明几净,地面整洁,杂物归置得井井有条。那落了厚厚灰尘的炕在清扫干净后,露出原本的土黄色,院子里嫩绿色的山楂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如梦似幻。
看着疲惫不已的三人,贺鸣玉心头一软,她从鸡笼里摸出几个鸡蛋,又从包袱里取出吴春兰非要带来的韭菜、一小布袋面粉,以及那个沉甸甸的、早已凝固了的猪油陶罐。
“都累坏了吧?”贺鸣玉挽起袖子,露出一个温暖的笑,“今晚,咱们吃顿好的,庆祝乔迁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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