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但半妖缠人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炽热的阳光洒落，为少女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碎光。
　　桔梗抬手，起箭。

　　“咻”的一声，箭镞破空，裹挟着灵力直奔身体螺旋着飞涌而来的妖怪，最后一只妖怪瞬间化作光粒。
　　气息稍有紊乱，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急促的心跳。指腹的刺痛后知后觉涌现，她低头一瞥，指尖上原本缠绕的布条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下破皮渗出血珠的红痕。
　　不影响。

　　桔梗垂下手，竭力忍住指尖因过度使用引起的发颤，她原地修整了会儿，才上前捡起还能使用的箭矢。
　　受战乱与妖怪的影响，这些箭矢是村民花了不少时间制作的，用一支少一只，能节省一点总是好的。
　　待把最后一只尚还完好的箭矢扔进囊里时，远处的灌丛蓦地传来一阵呼唤。

　　“桔梗大人——”
　　“桔梗大人——”
　　是阿松婆婆的声音。

　　桔梗大步流星，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掀开垂挡的柳条，远远便见小路尽头焦急呼唤的阿松婆婆。
　　“桔梗大人——”阿松婆婆一撇头，眼神交汇，她忙慌跑过来，“桔梗大人，原来你在这里啊。”

　　“慢点儿。”桔梗扶住她的臂膊，脸上是惯常的笑容，“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阿松婆婆喘了口气，赶忙道：“桔梗大人，快回村里看看枫，她被妖怪袭击了，现在情况不太好。”

　　闻言，桔梗神色一凝，顾不得什么，朝村子飞奔而去。
　　为什么村子里会出现妖怪？
　　疑惑一闪而逝，瞬间被满心的担忧占据。

　　待到了村子，一股残留的驳杂妖气弥漫，是意料之外的气息。
　　桔梗一下子握紧手中的灵弓。

　　那个半妖。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按耐住心中沸腾的杀意。

　　木屋下。
　　枫坐在地炉旁，一只胳膊被春子婆婆辖制住，往上面正缠绕着麻布，春子婆婆手劲大，她忍不住往后躲，“春子婆婆，轻点儿，轻点儿。”
　　春子婆婆白了她一眼，手上依旧，“松松垮垮的绑有什么用？药都敷不上。”
　　枫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桔梗姐姐的声音，眼睛一亮，就想爬上去找姐姐。

　　“枫！”桔梗步履匆匆，一把掀起草帘，只见枫一只脚踏在木板上，一只脚落在围炉地面，手放在春子婆婆的腕上，正和她较劲，“放开我，春子婆婆。”
　　“不行！还没包扎好，别动！小心伤口裂开，疼死你！”

　　争执间，余光微动，枫下意识侧过头，一眼就见着伫立的姐姐，她停下挣扎，甜甜叫了声，“桔梗姐姐！”
　　“回来了？”春子抬头，仔细扫视了一圈正靠近的女子，见她没有受伤，便安心扯过小孩的胳膊，勾着松掉的麻布绑紧，“真是的，早点乖乖的多好。”

　　枫被陡然加大的力道刺痛了一次，她倒吸了口凉气，反应过来又尴尬笑了笑。
　　被姐姐看到如此怕疼的场面，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见枫神色清明，活动自如，桔梗心下稍安，眼神柔和不少，枫吸气的声音令她不禁想起小时候，那时她的灵力远没有现在充沛，偶有妖怪成群袭村时，难免会受伤，也是春子婆婆为她包扎。
　　想起春子婆婆的手劲，她低头闷笑了一声，上前几步，托住麻布迤地的地方，侧头轻声对春子婆婆道：“春子婆婆，我来吧。”

　　细微的草木清香袭来，春子掀了掀耸拉的眼皮，便对上一双含笑的清瞳，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晃了神，忍不住嘟囔一句：“艶妖。”
　　“嗯？”桔梗没有听清。
　　“你来吧，你来吧，”春子婆婆一摆手，刚缠的一圈绑带松垮，她捏起尾端部分塞到桔梗手上，边抱怨边腾出位置，“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枫挠头，在一旁憨憨笑着。

　　“春子婆婆。”桔梗无奈笑了笑，倾身坐在枫旁，她彻底松开绑带，露出藏在里面的伤口。两条长长的抓痕从上臂划到小臂，约有一尺，前深后浅，血肉撕开开处附着的妖气气味单一。
　　“怎么受伤的？”她低头望着枫，语气温和，面上却辫不清喜怒。

　　枫一听，只觉得大事不妙，正要解释，就听春子婆婆开口了。
　　“是我们的问题，枫只是担心他们才跟上去的。”春子婆婆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因为先前积攒的鹅毛耗尽，没有办法，几个组头就商量着召集几个青年离开村里走远一点去打乌雕。”

　　闻言，桔梗正包扎的动作一顿，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散着淡粉色的荧光，悬在白衣上。
　　因为它，妖怪成群结队地袭击，日复一日；也因为它，箭矢、刀枪空前绝后地消耗，疲于生存的村民还得牺牲睡眠时间来制作武器，又哪来的精力养殖，集羽制箭。
　　那种黏稠的无力与混沌霎时像瘟疫一般蔓延，最终也只不过化为一句——
　　“对不起。”
　　她道。

　　“你说什么啊？”春子愣在原地，随即反应过来，内心一股火气直涌，她拍了一下少女的头，凶巴巴道：“道什么歉，是你的错吗？你就揽？是那些妖怪！听见了吗？是妖怪！真是的，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
　　“要是没有你，我们哪来的现在？随便两三只妖怪都让我们伤亡惨重。”
　　说完，她看着自己照看到大的孩子，心下一软，又觉得自己下手重了，轻轻在她的脑袋上揉了几下，柔和道：“这世道妖患扰世，盗匪猖獗，战乱频发，我们这些人是生是死都是命，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也只不过是把偷来的时间还回去罢了。”
　　“桔梗，我们不是你的责任，也不该是你的负担。”

　　其实春子婆婆下手不重，起码桔梗并没有感受到疼痛，那些话有触动吗？
　　或许有的吧。
　　她失神片刻，仰头朝着春子婆婆笑了笑，神情温和。回过头来，指尖勾起麻布在枫的胳膊上细细缠绕，不急不缓，动作轻柔。
　　春子婆婆就像是冬日的暖阳，她却如腐木泥沼里的苔藓，向往着光。
　　可太阳始终是太阳，苔藓始终是苔藓。

　　枫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她难过的氛围，她牵住桔梗姐姐的衣袖，轻轻扯了扯，“姐姐，别生气，我下次会注意的。”
　　“我没有怪你。”桔梗轻叹一声，摸了摸妹妹的头，“是什么妖怪呢？”

　　谈到这里，枫的眼睛迸发出难以掩饰的喜悦，“是手之目哦。”
　　“组头说有些大名就喜欢收集这些，卖给走商能有一石白米哩。”
　　白米那可是一年到头也不一定吃得上的东西。

　　“啊，对了，桔梗姐姐，有个人救了我。”枫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忘记救命恩人实在有点……
　　“救你？”

　　“对啊，是个奇怪的男人。”春子闲不住，拿着抹布把房间内堆放杂物的柜子全部擦拭了一遍，听着姐妹俩的谈话，忍不住插了一句，“听河边大郎说，要不是他，枫可就悬了。”

　　“奇怪？”桔梗眉头微皱。
　　“没错，”春子婆婆肯定地点点头，“大郎说那人一身白色狒狒皮，裹着脸，看不清长什么样子，也不说话，救了人之后跟着走了一段路。”
　　“结果你猜怎么着？嗨，这一到村里，那男人就消失不见了，都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她凑近桔梗耳边，神神秘秘道：“村子里的人都说，那男人指不定是什么妖怪哩！因为嗅到你的气息，不敢靠近。”

　　听罢，桔梗哑然失笑，“说不定真是这样。”

　　翌日，天光尚还灰蒙蒙亮，屋内一片昏暗。
　　桔梗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清晨空气凌寒，她躺在床褥上，静静地望着模糊的上空。
　　待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身侧的床褥兀地一声啜泣，她才回过神来。

　　“姐姐？”枫半坐起来，揉着眼睛。
　　桔梗原本沉寂的眼睛仿若活过来一般，她侧过头，嘴角微微勾起，“怎么哭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枫捂着心脏，那里还残存着一股莫名的揪痛，“我梦见我蹲在一片漆黑里大哭，我哭了很久，突然间眼前出现一道流光，是一只白色蝴蝶。”
　　“我顺着蝴蝶飞行的方向走去，看到了你，我好高兴啊，但是你始终走在前面，不论我怎么追逐，怎么叫唤，你都没有回头。留下我在漆黑里看你远去，消失。”那种无法摆脱的空虚与痛苦令枫陡然惊醒。

　　梦是虚假的。
　　一直以来，她总是如此坚信着，可现在，她看着身侧的姐姐，那些酸涩与恐慌还大量残存着。
　　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揪住。
　　枫承受不住这浓烈的情绪，她一把扑在姐姐身上，紧紧抱住姐姐，纠缠着，试图听到肯定的承诺，“姐姐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离开……吗？
　　桔梗回搂住枫，一下接一下的顺着她的发捋过，她望着上空高高的脊檩，细微的风似乎穿过木墩与木墩之间的缝隙，飘落在脸上。
　　“嗯，我不会离开，枫，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她温声道。

　　夏日的天亮得很快，这会儿的功夫，屋内已经大明，桔梗轻轻拍了拍腻在怀里的脑袋，“该起了，今天不是要和织花小夜她们采摘药草吗？”
　　“今天就采一些地榆和茅根吧。”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织花小夜她们没有怎么学习过，估计有很多药草的知识不明白，你多教教她们。”

　　药草采摘的地方在神社后山，在结界笼罩的范围，桔梗不担心妖怪出没，就怕一些大型动物伤人，虽然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很小，但她还是为枫准备好匕首与弓箭，并嘱咐她背好，“匕首和箭矢上都涂了附子汁，小心不要伤到自己，到时候昏迷可就麻烦了。”
　　“还有这个，”她把竹篮递给枫，里面是为她们准备的芋头，采摘草药会花上不少时间，“路上小心。”
　　她又絮叨地叮嘱了一遍。

　　“知道了，姐姐，再见。”枫接过竹篮，踏上木屐，好好挥手作别后，才掀开草帘钻了出去。
　　枫一走，整个空间静谧不已，光线穿过窗户，照亮了尘埃飞舞的轨迹。
　　“那么，也该去除妖了。”桔梗喃喃自语道。

　　她拿着灵弓，慢悠悠来到一片荒无人烟之地，取下四魂之玉，放在石块之上，以它为饵，吸引各路妖怪。
　　这些被吸引过来的妖怪少有神智，妖力孱弱，是以很好灭杀。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一直持续到太阳稍稍偏西，见时间差不多时，桔梗才戴上四魂之玉，等最后一只妖怪消灭后，她才有了一丝喘气的机会。
　　炽热的光线落在身上，泛起阵阵热意，身体里有汗珠滚落，然后同肌襦袢一齐黏在皮肤上，湿哒哒的，风一吹，又有一股凉意。

　　桔梗仰头，晴空高挂，少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振翅飞过，她闭上眼，任由暴烈的阳光直射。
　　眼皮撩遮，视野内一片赤红，风声，鸟鸣，枝叶摇晃声，振翅高飞声……
　　在一片嘈杂里，在风送来的草木清香里，她嗅到了活着的滋味。

　　枫差不多快回来了。
　　许久，桔梗掀开眼帘，黝黑的瞳孔一片沉寂。

　　身上依旧粘腻，有些难受，知晓附近有座小瀑布，她先去了这里。
　　瀑布周围水汽较重，即使烈日暴晒，也只感受到一阵清凉。桔梗靠近水流，慢条斯理地解开白檀纸，披头散发，只着肌襦袢躺在里面，待流水冲刷走污秽后，才慢悠悠起身。

　　她坐在岸边，对着泛起涟漪的水面，一点一点理顺长发。
　　水中的女人面容破碎，却与她做着同样的动作。
　　谁又能想到这样弱小的人类灭杀了无数妖怪呢？
　　真是个怪物啊。

　　肌襦袢的料子轻薄，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已半干，桔梗慢吞吞穿上白衣，绯袴。
　　就像怪物给自己套上了人皮。
　　她想。

　　临到村里时，红霞已现，烧红了半边天。但平时本该升起的炊烟消失不见，周围寂然无比，一股驳杂的妖气弥漫。
　　心跳登时错漏半拍。

　　房屋没有被破坏，路面也没有刀枪流矢，桔梗勉力稳住心神，直奔妖气源头。
　　很快，她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你真的决定来我们村里当寺子屋先生吗？可……”是庄屋的声音，后半句声音实在是太小了，桔梗没有听清，但多半也猜到了。
　　如今这世道，有学识的人总归是少数，授人学业多少是要收钱或粮，但枫之村能够拿出闲钱闲粮的人几乎没有。
　　她空闲的时间里也会教孩子们识字，但这样的时间实在过少，大部分情况下也只是教导她们救治相关的知识罢了。
　　毕竟，比起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的字，还是频繁用到的药草更为实用。

　　“我游学到此，是我叨扰才对，又怎好收这些呢？若是不嫌弃，把孩子送我这里就行。”
　　是一道年轻和润的声音，语气温驯，措词有礼。
　　桔梗眉头一皱，那声音顿挫有力，半点不带僵硬和诡异的语调，不像是被操控的。

　　“桔梗大人回来了！”
　　“桔梗大人！”
　　几个百无聊赖的孩子一转头，便看见了款款而来的巫女，一蜂窝跑了过来。

　　桔梗神情稍有舒缓，她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眼帘一掀，冷漠地看着前方披着人皮的半妖。
　　“桔梗大人，您回来了？”庄屋杵着锄头，陡然间看见少有严肃的巫女，心下一慌，慢了半拍才想起来要介绍身旁之人，“桔梗大人，这是——”

　　“我叫奈落。”拥有着长卷发男人望着巫女瑰丽的眼瞳，俊美的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令人无端想起卧在树梢的暖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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