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雨

　　3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舒服吗？”
　　耳边，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接着，她感受到脸颊有轻微的触感。
　　可她却惊恐地，将对方的手从脸上拨开。她没敢看向对方，只是瞥到了对方的手——
　　一只洁白，悦目的手。
　　“你怎么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不要管我，我配不上。......你去找她吧。”
　　“你在说谁啊？”耳边的话中略带笑声，“你让我去找谁啊？”
　　“你知道是谁的......你们在一起，会更开心......”
　　“真的吗？真的会更开心吗？”
　　“会的......会更开心......会更开心......”
　　......
　　“会更开心......”她心里一惊，像是听到有人在说话。但很快，便反应过来那个人是她自己。恍惚的意识，也随着周围的响动而慢慢清晰起来。
　　好像是做了一个梦。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正准备起身，可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又瘫软在了床上。
　　深夜的货车呼啸而过。远光灯照射进来，在天花板上变换着形状。
　　床头钟在嘀嗒。
　　她坐起身，将被子裹紧自己，蜷缩成一团。脸颊也顺带着埋进双膝。
　　调整好呼吸后，她便开始从容地，感受那一份痛苦。眼角，也自然而然地淌下了泪水......

　　有这样一个省份——从这里出发，除了南边那座岛屿，去往其他任何的大陆省份，都是颇为浪漫的“一路向北”。
　　天气在这里，犹如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一般，总是变幻无常。当所有省份都在听从着秋冬的调度，将寒意逐渐带给人们的时候，他却开始突发奇想，又倔强地回到了夏的身边。他的任性，使这段时间的天气又有所回暖。不少同学因此换上了夏季校服。
　　球场上也多了许多再次追逐的热情。这节恰好是高二3班的自习课，而且还是最后一节，部分同学便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在战场上大显身手。
　　“喂！”耳边的声音突然说道。“看这边！”
　　他却没打算理对方。
　　“你看过来啊！”那个声音又响了，但却换来了不为所动。
　　“咋这么没礼貌啊！我和你打招呼呢！”那个声音听上去犹如蝉鸣一般让人烦躁。
　　“你省省吧。今天作业那么多，还不赶紧写？别指望我再给你抄答案啊......”张阳一边做着题，一边说道。从始至终没有往那边看过。
　　“服了，谁稀罕你。你不看过来，得有的你后悔的了！”
　　张阳只好瞥了一眼，不过，还真就被吸引住了——之只见对方桌下，多了一个篮球，还有一只脚在上面将其来回滚动。
　　“你这......哪搞来的球？”
　　“我自己的啊。之前没打好气，就一直放在柜子里没拿出来。怎么说？出去来场单挑？”
　　“今天有篇作文要写呢。你忘了？”
　　“服了。你管那作文干嘛啊？随便写一点上去不就行了吗？......你不会真打算写满800字吧？”
　　对此，张阳实在不想和对方争论。
　　“那走啊！把他们也叫上，人多有意思！”
　　“算了吧，你们打吧。我要是写完作文了就过去。”
　　“服了......”涂凯泉只能收起自己的兴致。“你是真没意思。”
　　班上如往常一般吵闹。有些同学还互相换了座位，方便和朋友聊八卦，打牌。没有人注意到，有人已经站上了讲台，即将宣布一个皆大欢喜的消息。
　　“安静一下！”讲台上的，是语文课代表范佳宜。班级太过吵闹，她那柔弱的嗓音，效果并不是太好。于是她挥起粉笔擦拍了几下台面。
　　“安静一下！......老师说作文不用今晚交，留作周末作业！”
　　大家听后，顿时炸开了锅。犹如一壶冒着气泡的热水，终于在此刻沸腾。
　　涂凯泉更是拍手叫好，然后转向张阳：“这不就不用交了吗？你担心个啥啊？回家了直接搜范文来抄，不是美滋滋？”
　　见此，张阳只是应付着笑了两下。
　　突然，从右边跳来了一小团纸团，落在了张阳桌上。张阳正好奇，准备拿起来时瞧瞧，只见一只手飞快地将纸团拿了回去。张阳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随后握起笔，继续写作业了。
　　可刚刚这一幕，却被旁边的涂凯泉尽收眼底。
　　“不是我说......你俩是真厉害啊。真的能默契到一句话都不用讲吗？”
　　“管好你自己先吧。”张阳没有看对方。

　　由于作文改成周末作业了，张阳也不免松了口气。于是，这节自习课下课后，张阳便回宿舍换好球鞋，前往篮球场。
　　涂凯泉那小子正在场上打着，舍友潘联志也在。大家经常一起打球，张阳和他们已经挺熟的了。他们看见张阳正过来，老远便打着招呼。
　　“多来了个人，重新分一下吧。三打三。”胡浩伟说道。他是这个班的体育委员。
　　很快，新的分组就完成了。涂凯泉一看就立马瞪大眼睛：“我靠，你们两个高的一个队怎么打？分过来我们这边一个啊。”说着就要把张阳拉到他那里。可立马，又有人不乐意了：
　　“凭什么去你们那啊？”
　　“我靠，我们这队这么矮，肯定要补个高的啊！你们都有豪哥了怕什么？”
　　“不是你就比张阳矮那么点也叫矮？哪有你这样说的？”
　　“行了！别吵了！你俩罚球吧。张阳去赢的那边。”胡浩伟提了个主意，结束了这场争论。俩人各自罚球。涂凯泉的球在后筐弹了两下，最终险胜对方，并丝毫没有忘记再做个嘲讽的手势。张阳见状，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半场三对三，两两对战，输了的队伍下场，由场下的队伍替代；一直赢则可一直打，直到输了为止。而这几场打下来，队伍间的实力强弱便开始明朗了。胡浩伟依靠自己的体重和身高，串联两个队友，打法活灵活现；高俊豪也依靠自身强大的个人能力，毫不逊色于胡浩伟的队伍。只有张阳和涂凯泉他们，每上一次场都得下来休息一轮，因为实力不允许他们留在场上太久。眼看着高俊豪将最后一个球投进，张阳他们又只能悻然下场了。
　　“不是我说啊，你能不能别老杵在那里啊·····稍微跑动一下不行吗？”涂凯泉眼看形势严峻，便开始找张阳沟通。
　　“我等着传球啊。你几次都被人防得动不了了，怎么不传出来？”
　　“你只有跑了，我才能传给你，明白吗？你实在不行你叫那个谁给你做无球当差啊！”涂凯泉经常看球赛，对于理论知识有着非常高深的理解。
　　“还无球挡拆呢......省省吧......我就是手感不太好，应该是这样。”张阳对于这样的战绩也显得有些落寞。
　　“你前段时间不是打得挺好的吗？怎么今天不太行了？你虚啦？”
　　张阳幽怨地白了涂凯泉一眼，“还不是因为跟你在一队。晦气......”
　　最后，张阳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感觉，涂凯泉也不再随便乱打，终于是赢下了几场。大家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起慢慢走回宿舍。此时已经无法在大地上找到金黄，是犹存的淡蓝在提醒有心人今日确为晴天。渐起的晚风带动了静止在球场上的篮球，雁群乘着这股风，从校园的上空飞过，愈行愈远。
　　路过小卖部时，潘联志递给张阳一瓶水。张阳答谢后，目光不禁延伸到了后方的远处——那里没有受到学校围栏的阻挡，是一片当下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晚霞。张阳不由得恍惚了起来——在无从知晓的另一处，是否也有着同样的一片晚霞？而那里，是否也有个人，正在如他这般，注视着那些红黄相间的云朵呢？
　　疑惑之人已经离去，晚霞也终未回答。毕竟，她只是应夕阳之约，作为后者谢幕时的伴侣，只需变幻自身的绮丽，无需掺和繁杂的世间。可尽管晚霞无心，也难免为有心所触。如果她想，她也许会告诉身后的夕阳，今天有两双距离很近的眼睛，看她的眼神最美。

　　“好了没啊......大哥！”张阳在门外苦苦哀求。
　　“别吵了！马上了！”涂凯泉一边说着，一边往身上套校服。片刻后，开门声响起，一股热雾喷薄而出。张阳早已准备好，在对方出来的同时便进入了浴室，随后“啪！”地把门关上。
　　离晚自习开始只剩八分钟了。
　　“啊？！不是......没热水了吗？！我不是让你留一点给我吗？！”张阳看着逼近红线的水温计叫苦不迭，随即质问外面的嫌犯涂凯泉。
　　这样的质问显然在涂凯泉的意料之中：“......你也不看看还有多久晚自习？就这么点时间你能洗得了吗？还不如我先用完，你下课回来再洗呢！”
　　对于这番言论，张阳简直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还得是你啊！涂凯泉！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以后你别想在我之前洗澡了！听懂了吗！”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那我就先回去了啊，你慢慢洗。”涂凯泉此时已经穿好了鞋，脚步轻快，两袖清风。
　　张阳看了看时间，还剩最后五分钟了。他想起今天是班主任值班，于是心一横，只能是晚修回来再洗澡了。
　　七点整，张阳准时出现在班级后门。王良业正站在前门，巡视着整个班级。看见张阳后，便注视着他回到座位。
　　“安静了啊。纪委考一下勤。”王良业说道。
　　因为没有热水，张阳只能暂且换一套衣服。出汗后的粘腻感始终伴随着他，而他除了适应，别无他法。因此，张阳刚坐下身，便以眼神为刃，刺向了自己的左边。某人却抖着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今晚是王良业值班，所以班上比往常要安静许多。尽管表面上大家都老老实实地，没有讲小话，实则是在偷偷地传纸条。传递的内容五花八门，有问哪页哪题怎么做的，也有某页某题的答案，还有的只是闲聊八卦，或者是某些文字恶作剧。总之，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纸团，就在王良业面前飞来飞去。王良业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带着老花镜，慢慢悠悠地批改着作业。这些纸团很少会引起他的注意。偶尔班上太闹腾了，他才会用力清清嗓子，起到警示作用。
　　张阳的桌子上，也会时不时冒出来一颗纸团。从右边飞过来的，大概率很快会被拿走；从左边飞过来的，投手除了涂凯泉也少有他人。偏偏涂凯泉传来的大部分都是恶作剧一类，所以张阳面对这些纸团，基本都是置之不理。
　　尽管今天取消了作文的上交，但地理的题目却是格外的难。有好几道综合性的大题，答案也很难从题目条件中推断。张阳面对这些题目，也不得不拿出在之前学校的教案，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遗漏的思维角度。最终，张阳将所有他能考虑到的要点都悉数答上，看着仍有剩余的踩点分值，便也只能姑且放弃了。
　　张阳伸了个懒腰，准备拿出下一科的作业来做时，却发现桌上多了一团纸条。这团纸条的大小和形状，更像是从右边过来的，但是却没有人动它。可能是他在思索题目时，就已经在他桌上了。于是，张阳尝试着打开那团纸条。
　　里面是一行小小的，精致的字体：可以给我看看你的地理吗？
　　张阳能认出来，这是同桌的字迹。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着，同时一笔一画地在纸条上写道：“今天的地理很难，我不能保证写的都是对的。”
　　对方很快就给了回答：“没事，给我们看看就好。”
　　张阳很快注意到，这次对方写的不是“我”，而是“我们”。这就说明，可能不止一个人想要他的答案。不知为何，此刻张阳的内心起伏了些许。可能是因为，那毕竟是他想了很才得出的答案，如此轻易地将其广示于众，未免显得有些廉价。于是他在纸条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要看就你自己看吧，我不想给其他人看。”
　　将纸条递过去后，张阳便开始写下一科的作业。而这次，却许久未等来对方的答复。正当张阳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团新的纸条跳了过来。
　　“那就不用了。”
　　张阳看到后，浅浅地叹了口气。至于为什么叹气，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过来了一会儿，对方又一张纸条递了过来，是想要他的数学作业。而这次他却没问太多，反倒是如例行公事一般地拿出数学作业，放到了对方桌前。
　　至于为何如此，则有着另外一番故事......

　　回想起几天前，班主任把他叫过去，和他沟通了这段时间的近况。
　　“怎么样啊？张阳？来到这里，有没有不适应啊？”王良业端着杯子问道。水汽在他下面部分的老花镜上起了雾。
　　“还好啊。挺适应的。感觉这个班级氛围不错，很热情。”张阳轻快地回答道。
　　“估计过段时间你就不会这样觉得了。”王良业听完张阳的话，微笑着说道。“诶，对了，你之前说你在以前的学校能排到多少名啊？”
　　“应该是......三百多名吧......也不是很好了，中等偏下吧。”张阳回答道，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嗯......三百名......也不错了吧？在你们那所学校这个名次算还可以的了。”王良业停顿了一下，随后补充道：“那你觉得，在这里，你能排到多少名？”
　　“在这里吗？......应该也差不多吧......两百九十名？”张阳有点忐忑，担心回答不好这个问题。
　　王良业又笑了。“怎么会。自信一点！我对你的期待，可不止是年级前五十这么简单。”
　　张阳听后十分惊讶。这样的名次，可是在梦中都不曾出现过。
　　“好了，不说其他的了，我再问你一件事——你觉得，你现在这个同桌怎么样？”
　　张阳听后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怕是比估计排名还要棘手啊。怎么办？这个要怎么回答？要说还可以吗？但也没好到哪去啊......那就说不是很好？感觉这样说更麻烦了呢......
　　“没关系，你就直说好了。”王良业在问之前，心里就已经有数了。他只是想听一听对方的真实想法。
　　“呃......我感觉......她似乎是有点不是太好相处。我听说......她好像是有厌男症......”
　　“她没有厌男症。”王良业不容置否地回答道。“也没什么其他的心理问题。她的情况我很早就知道了。但其实，只是一些小毛病而已。”
　　张阳悄悄咽了口唾沫。这样的回答，无论如何还是出乎意料的。
　　王良业嘬了口茶，继续说道：“其实她啊，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触。只不过她还在用着以往的标准，去衡量她周围的很多事情。这一点，在和男生的交往上尤为明显。可她本质仍然是一个好女孩。我们得多给她一些时间和机会，让她慢慢从以往的偏见中走出来。要知道，任何人都会经历属于自己的成长——你和她都是如此。”
　　张阳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看，她和你做同桌之后，不是一样生活得好好的？只是她应该没怎么和你讲过话吧？这我还是能猜到的。”
　　张阳缓缓地点了点头。倒是暗中为自己的同桌松了口气。因为听班主任这样说完，她应该确实是没什么大碍。
　　“我之所以让你和她做同桌啊，一来也是个机会，让她和男生多点沟通。二来呢，她成绩也不是太好。尤其我数学这一科，实在是有些差了。所以也想你平时多点辅导一下她。不要求什么题都教会她，至少一些简单一点的选择填空，可以适当和她讲一下。怎么样？我这个要求，还算行吧？”
　　张阳礼貌地笑了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似乎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她都不怎么和我说话，我该怎么辅导她啊？”
　　“这个就你自己看着办了，办法总比困难多嘛。总之，我还是希望你是真的在教她，而不仅仅只是给她看答案。明白吗？......之前的答案是你主动给她看的，还是她要求要看的？”王良业问道。
　　张阳心里吃了一惊——原来老师都知道啊。
　　“呃......是我主动给她看的。下次不会了......”
　　张阳以为对方会数落他几句，没想到，王良业只是饶有意味地看了他两下，并没有说什么。这时，有人过来了。
　　“老师，这是前天的卷子。”
　　“嗯放桌上吧......诶等等，回去把王雨倩叫过来！”
　　那人走后，王良业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
　　“好了！就先聊到这吧。看你状态暂时没什么问题。以后有什么困难了再来找我。记住了啊！让你辅导不是让你直接给答案，听到没有？”
　　“知道了。”张阳回答道。
　　这便是那天，王良业找王雨倩之前发生的事情。在此之后，同桌再来找他要答案，张阳都会先问问对方是哪里不明白，他好给对方讲解一下。可一开始，对方还会配合自己，跟着他的思路点头或者摇头；可没过多久，就开始没什么耐心了——
　　“你还是直接告诉我答案吧。”
　　这是对方最终和他说的一句话。听到这样的话，张阳和王良业有约在身，显然是反对的。可是，没等张阳开口，对方却已经开始，先看看他的作业，再看看自己的作业——抄起答案来了。
　　他正要阻拦时，对方一丝不苟的样子，却让他欲言又止——他似乎是被此刻眼前的画面，吸引住了。因为他仿佛是得到了足够的自由，可以在此时，毫无顾虑地注视自己的同桌。张阳的心跳，随之也逐渐快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同桌已经完成了备份，于是心满意足地合上了作业本，也没有忘记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便欣欣然拿出小说开始看了。
　　留下张阳自己，还没缓过神，独自在回味着些什么......
　　自那以后，张阳便发现自己很难拒绝同桌的要求。每一次，他都试图进行讲解，可对方总是敷衍他几句，然后就直接把他的作业拿了过去。久而久之，张阳也就放弃了辅导的想法。
　　让我们告别张阳的回忆，继续回到这节晚修。今天，在对方提出同样的要求时，张阳便只能叹着气，自己将作业递到对方桌上，省得再费心。
　　这时，又一张纸团跳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先是静默了几秒，发现没有从右边冒出一只手将其夺走之后，才选择打开。然而，里面的内容，却顿时让他感到十分地窘迫，脸上也因此发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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