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婚

　　暮秋的纽约傍晚，日头西沉，天空泛起紫色的晚霞，无数幢摩天大楼办公室的灯光如同星子般在这梦幻的幕布中亮了起来。

　　一架金属涂层的ACH130直升机自南飞来，徐徐降落在BBOL大厦的停机坪上，早早在一旁等候的警卫打开客舱门，从内走来下两名商务扮相的男人。

　　直升机的旋翼高速转动，发出难以忽视的噪声，但这并不妨碍先一步落机的男人环视停机坪外的风景，他有些发福，穿着大码的战壕风衣。

　　“漆右彦，Tom Cruise已经联系上你了对吗？‘碟中谍9’的取景地非这幢楼不可。”

　　风衣男人点起一支烟，从BBOL的顶层停机坪向下俯瞰着入夜的曼哈顿，开玩笑赞叹道。

　　朦胧的暮色中，高耸的BBOL大厦与下城区的自由塔遥相呼应，以1717英尺的自高睥睨着整个纽约市，成为纽约天际线中引人注目的存在。

　　“你闲置这么好的停机坪多久了？只用来接待客人实在太浪费了，一旦坐惯了直升机，你会瞧不起任何超跑的，相信我。”

　　风衣男人终于不再流连于BBOL的夜景，拢了拢风衣立领。

　　下周就是圣诞月，现在已经是秋天的尾巴，晚霞匆匆地打个照面，然后很快溜走了，停机坪上的直升机总算安静了下来，身边只剩下吹个不停的西风。

　　漆右彦的个子高得有些夸张，有六呎十，足足比风衣男人高了一个头，他穿着一件戗驳领巴尔玛肯大衣，胸前的织纹领带打了一个维多利亚结。

　　他看着飞行员和安全员走下直升机，让警卫带他们去贵宾室稍作休息，等停机坪其他人都走完以后，才慢悠悠地回答起风衣男人的问话。

　　“自2017年竣工后，你是带我上这儿来的第三个人。我不太可能坐得惯直升机，除非基金会的CFO和IAD能放任我明目张胆地挥霍个人支出。本来年度预算会议就够我剥一层皮的了。”

　　漆右彦说着一口美式英语，不知是不是常年说广东话的缘故，他的美式口音全是懒音，连读频繁且咬字明显，不像伦敦腔那样强调重音，听起来随意又轻松。

　　他的音色很有特点，十分引人入胜，虽说与“尖锐”或者“厚重”压根相反，但是直接用“低沉”“磁性”描述也太不贴切。

　　如果谁曾经在演奏厅外听到过单簧管独奏《第一狂想曲》的话，漆右彦的声音听起来大概就是同样的感觉。穿过演奏厅厚厚的吸音泡沫墙，单簧管悠长但细小的声音抵达耳边，缓慢而动听的演奏让人如同浸泡在夏日的琼台莲池，氤氲萦绕，久久不散，反应过来时，身边的一切又重归寂静。

　　这是一种平静、自如、温柔、娓娓道来、却如梦似幻，足够引发悸动的声音。

　　“听起来你是个不容易在财务问题上栽跟头的人，”风衣男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漆右彦，对他十分好奇，“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无欲无求不成？”

　　漆右彦不知道风衣男人是听谁说的，也不清楚他都听说了些什么。

　　其实在昨天以前他还不认识风衣男人，是风衣男人主动发邮件找到他的，说自己是CNCF的首席执行官Caleb Wolf（卡莱伯·沃尔夫）。

　　CNCF有意在新原举办一场酒会，借机结交人脉拉拢投资，他们差一个能在新原牵线搭桥的人。

　　沃尔夫相中了漆右彦。

　　两人正好一同从欧洲飞抵纽约，航班降落的时间也差不多，因此最后在肯尼迪机场碰了头，漆右彦答应帮沃尔夫举办酒会。

　　无欲无求？

　　漆右彦笑了两声，“耶和华都渴望复活，撒旦还想引人堕落，你觉得我已经胜过他们了吗？要不要这么高看我？”他反驳沃尔夫的话。

　　沃尔夫同他笑起来，不知漆右彦这样会打趣，悠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No cigarettes, no alcohol, no private jets. It's too difficult to guess your needs."

　　漆右彦无奈地抿了抿唇角，什么也没说，不一会儿，警卫走了过来低声告知他：沃尔夫先生的车辆已经驶入地库了，随时听命调遣。

　　沃尔夫看着一言不发的漆右彦引导自己走出停机坪，想方设法想要揭开他的神秘面纱，他不信漆右彦对谁都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你今晚的安排是什么？皇后区我有家很熟的club，吸引很多拉美女孩光顾，我保准你看上一眼就忘不掉。”沃尔夫诱惑他。

　　然而漆右彦只是抬了抬自己的左手，中指上的银色戒指一闪而过，却叫沃尔夫看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沃尔夫满脸的不可置信，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全然不掩心中的讶异：“你订婚了？怎么可能？！CNCF的每一个搜索引擎都说你是单身状态，我的模型捕捉了那么多大数据，而你居然能成功逃逸！”

　　漆右彦同沃尔夫走进电梯，按了地库的楼层，撇了他一眼，“看来AI窃取用户私密信息是真的了？”

　　沃尔夫赶紧打了个马虎眼，支支吾吾地问他：“什么样的女人能讨到你的欢心？你的所有采访里，你都回答没有女友，这总算是公开信息了吧。”

　　漆右彦想了想，给了一个让这位研究AI的执行官最为棘手的回答，"Alive."

　　目睹沃尔夫驾车驶出地库，漆右彦抬手看了眼表，不紧不慢地乘电梯回到一层，走出公司大门，迈步去不远处的甜品店排队买他常吃的可颂。

　　这家甜品店在附近几个街区内颇负盛名，店前常常是大排长龙。新来的店员已经忙了一个上午，但丝毫看不见排队的尽头，幸运的是，她还有十分钟就下班了。

　　打包、收钱、找零，枯燥的流程已经消磨完了她对工作的热情，她一边掐着表给一位墨西哥口音的厚嘴唇女人算钱，一边在心中倒计时自己工作最后的十秒钟。

　　在打发走墨西哥女人后，她如释重负地回头撇了眼，却不见给她换班的同事的身影，“等等。”她蹲下去给同事打起了电话，顺手把“暂停服务”的立牌放在了柜台上。

　　“我在换工作服了，对不起，路上堵了会车。”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同事这么说才安心，因为她已经不想面对店里的面包们了。

　　纵使心里不愿，但在同事来换班之前，她还是得顶上，于是她极其不乐意地站起身来，垂头丧气地拿走了“暂停服务”的立牌。

　　“不好意思，还照常营业吗？我想要一个苦橙可颂。”漆右彦隔着玻璃指着他心爱的可颂，这款一直是人气产品，现在看起来就剩一个了。

　　店员听着他清朗沉静的声音，内心都起了些共鸣似的涟漪，这声音好像洗礼台里的圣水那样，弥散到空气中，叫秽物全都仓皇逃窜了。

　　她感觉心里对工作的厌烦被一扫而空了。

　　抬眼望去，她发现讲话的是一个帅气的年轻男子。

　　他个子相当高，有一副日耳曼人的长相，一丝不苟的黑色背头，显得高贵矜持；他的五官恰到好处，浓密的眉毛紧贴着一双深绿色的眼睛，眉骨和鼻骨都很高，硬要在这张脸上找点缺憾出来，那真是算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他的鼻子有些过于窄了，看起来十分不真实，只有雕塑家才会捏出那样的鼻子。

　　不知不觉她已经盯着这张脸看了十几秒，还是同事敲了敲她的肩膀，她才反应过来，赶紧去打包甜点，“当然，您可以点单，苦橙可颂是吗？”

　　漆右彦点点头，递过去一张汉密尔顿头像的钞票，拿走了柜台上他心心念念的苦橙可颂，"Thanks, keep the change."

　　店员依依不舍地看着漆右彦走远，心里遗憾极了，感叹怎么连找零的相处时间都不肯多给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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