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界

　　恒仁市有名的设计院寥寥可数，而我们院却是其中之一。

　　早些年城乡改造时，涌现了大批私人设计所，身边不少同行辞职创业，趁机捞了一波红利。

　　近几年规划行业不景气，许多企业倒闭，转型。我们院命硬，熬死了同行成功上市。

　　同批在职的同事中有些成了骨干，薪资待遇水涨船高。

　　有项目加班熬夜整项目，没项目上头想方设法整人，荷包鼓了我们却高兴不起来。

　　好在顶头上司李盼很给力，从不甩锅，在他手下干活压力小了许多。

　　这次休假回来，我们组刚接的设计方案已经完成90%，李盼没有给我分配其他工作。

　　我每天坐在工位上整合图纸、PPT等文件资料，还算轻松。

　　上午李盼不在办公室，大家忙完手头工作聚在一起闲聊。同事顾娜娜踩着高跟鞋，左摇右拧地路过我工位。

　　“舒舒，你休假去哪儿玩了？”

　　顾娜娜穿着前卫，打扮时髦，是院里出了名的美人。可能是因为相处时间久了，同组的同事都觉得她不耐看。

　　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尖酸又刻薄，张口说话带着一种拈酸吃醋的强调。我对她并不反感，我们之间算是面子上过得去的关系。

　　“巴厘岛。”我关上电脑，起身伸了个懒腰。

　　“哦，巴厘岛啊！”顾娜娜吹散纸杯上盘踞的热气，喝了一口。

　　“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一流的酒店，三流的沙滩，玩水还是要去斐济，大溪地这种地方。”

　　“呦，马尔代夫都入不了您顾大小姐的眼了？”旁边同事转过头，话里有种抢白的意味。

　　“那地方我都去腻了，没什么好玩的。”

　　顾娜娜拧上水杯，翘起高跟鞋尖，鞋跟在地板上轻轻打旋。

　　我错开视线，低头看了一眼。

　　这双高跟鞋属实不错，不过尺码有点小，顾娜娜脚上肉多，鞋外边挤出了不少肉，看起来像发起的白面馒头。

　　“鞋不错。”我顺口夸了一句。

　　“我妈前几天去欧洲玩给我带回来的，法国小众品牌，纯手工设计。”顾娜娜扬起下巴，头跟着微微晃动。

　　周围的同事听了互相翻白眼，小声嘀咕，瞎显摆什么，谁买不起似的。

　　顾娜娜听见了，朝旁边瞪了一眼，没有说话。她从不在意闲言碎语，转头仍然能和我说笑，这也是我发觉她身上的好处。

　　“听说公司又招了一批新人，不知道谁会被分到咱们组？”

　　“不管是谁，都要老带新。”我扭动脖子，颈椎不舒服。

　　我和季卓凡刚进公司时，遇到一位资历深厚的老组长带我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后来打组分调，我们来到李盼手下。一晃六年过去，我成了队伍里的骨干。

　　“我带的新人不是走了就是病了，最后没一个留下来的。你说我是不是克新人啊！”顾娜娜蹙眉叹气。

　　“可能，你应该找大师算算。”我开玩笑道。

　　周围交谈声逐渐变弱，我回头溜了一眼，没跟顾娜娜多言语坐回工位，拼命给她使眼色。

　　“我跟你说——”顾娜娜话没说完被一声喝止掐断。

　　“手里的方案都做完了吗！聊得这么开心！”

　　李盼一开口，顾娜娜表情惊惶，她点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地跑回工位。

　　办公室氛围一时压至低点，大家低头各忙各的。像极了晚自习班主任突袭，所有人措手不及又诚惶诚恐。

　　李盼刚从上头开会回来，臂弯里抱着一叠文件。我扫了一眼，是早上我刚整理的那套方案，又抱回来是领导审核没通过？

　　李盼好强凡事都要争个名头，让领导点名面子上肯定挂不住，他脸原本就黑现在更黑，是被领导骂了？

　　我心里胡乱猜测，准备迎接血雨腥风。

　　大家和我一样像上了发条的玩具，神经紧绷，等李盼发作。

　　“会议室开会！”李盼利索地撂下一句，大步迈向会议室。

　　我们捧着笔记本往会议室里冲，围着会议桌齐齐坐下。

　　会议室内肃穆安静，没人交头接耳。PPT不时传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应该是接触不良导致的。

　　李盼半天不说话，手掌按在一摞文件上，来回扫视我们，弄得我们不敢抬头。

　　顾娜娜小心碰了碰我的胳膊肘，在电脑上敲下一行字：头儿早上还好好的，现在怎么了？

　　我迅速回复：他的心思你别猜，我也不知道！

　　李盼清了清嗓子，“我讲两句啊，咱们组的方案过了。”

　　大家长吁一口气，嘁嘁喳喳，露出笑模样。

　　“但是！”李盼重重地拍了一下文件。

　　一声闷响，拉链一样围着办公桌转了一圈，关上了大家的嘴。

　　办公室鸦雀无声，大家再次恢复到刚才紧绷的状态。

　　“咱们来新人了，你们谁带一下？”

　　闻言，大家头一个比一个低，恨不得钻进电脑屏幕。带新人劳心耗神还要背锅，谁都不想干费力不讨好的活。

　　李盼：“孙浩？”

　　孙浩坐在我对面，他推了推厚重的近视镜，伸长脖子道：“头儿，我手里的新项目不允许我再分精力，要不找别人？”

　　李盼啧了一声沉思片刻，又盯上我旁边的顾娜娜，犹豫道：“顾娜娜？”

　　顾娜娜腾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腰杆笔直：“头儿，您也知道我克新人，您要是不怕新人走得快就交给我。”

　　下面一阵笑声，李盼淡淡地叹了口气。

　　整个设计院属我们组的老卡卡最多，人事经理因为李盼留不住新人找他长谈。

　　事后李盼专门给老员工开会，就如何带新人这个问题展开讲了一个小时，他办公室书架上至今还放着一本书《留住好员工》。

　　也不知道谁送的还是他自己买的，看起来蛮搞笑的。

　　我撩起眼皮偷瞄了一眼，目光恰好与李盼相触。

　　完了完了！可别是我啊！

　　“颜可舒，你没带过新人吧，今年这个给你带。”

　　“头儿，我没经验。”

　　“谁都是摸索过来的。”李盼的语气不容置喙，“刚好你旁边办公桌空着，收拾收拾，等会儿人事带人过来。”

　　我勉为其难地接过“烫手山芋”，又转头透过玻璃窗望向工位，空位放文件刚好，新人来了文件往哪放。

　　会议持续半小时，李盼言简意赅摘重点地说。散会后李盼点名道姓让我留下加小会。

　　顾娜娜拍了拍我的肩膀，孙浩向我挑眉，其他人摆口型说加油，显然这些都是过来人，知道李盼要说新人的事情。

　　我往前串了几个位置，距离李盼近一些，我发现他眼眶发青像让人打了。

　　“带新人方面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向孙浩，李藏，顾——顾娜娜就算了。多问问老员工。”

　　“好的头儿。”

　　“这个新人有工作经验不需要你太操心。”

　　李盼抽|出一本文件递给我：“这个方案和甲方要求的有出入，明天你去湾叶城实地调查一下，再要一份他们的平面图。”

　　湾叶城的开发商把社区建设承包给了华辰建筑公司。

　　华辰建筑是近一年的新起之秀，虽然叫建筑公司但他们只从开发商手中接社区项目和其他零碎建设。

　　李盼自对接华辰项目，钱没少搭，一分没收回来。

　　干这行风险还是蛮大的，我听季卓凡说李盼手里有个项目完成后近两年甲方才打款。

　　我心一颤，想起上次孙浩带人去甲方公司要钱的事情。李盼这时候让我去调研，不会让我去讨债吧？！

　　“对了，把新人也带上让他熟悉熟悉咱们的流程。”

　　我点头接过文件，“头儿，还有其他事情吗？”

　　“额......有！”

　　李盼支支吾吾从公文包里掏出信封：“有一件事请你帮忙，这个，麻烦你给季卓凡。”

　　“头儿，工作时间办私事儿，上头知道可是要受处罚的！”我一本正经说出故意挖苦的话。

　　“是正事！”李盼松了松领结，“关于凡凡的工作，我托人事的朋友帮忙牵线，拿到了一个面试机会给她。”

　　“不会是其他设计院吧？”我猜李盼给季卓凡找的工作绝不会超出季卓凡的专业范围。

　　“一家新成立的旅游公司，我看挺靠谱，正缺一名设计师。她整天往外跑，我担心她的安全。”

　　李盼对季卓凡永远有操不完的心，有时候我真羡慕他们，隔三差五地吵还能腻歪在一起。

　　“你帮我劝劝她，别往外跑。”

　　我揣好信笑道：“放心吧，姐夫，我会好好劝她的。”

　　李盼会心一笑，下个月他就要和季卓凡领证了，但这件事姑姑和姑父不知道。希望他有一天在面对岳父岳母时也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我突然好奇，这封信他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季卓凡。

　　刚想问，一阵敲门声，助理推门而入：“头儿，人事带新人来了！”

　　“好，这就来！”李盼起身整理西装走出会议室。

　　我趁空给季卓凡发了一条微信：晚上一起出去吃饭。

　　走到会议室门口已经出不去，同事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一起。

　　李盼背对我们，我看见人事经理的笑模样，他身侧的新人被李盼背影遮得严实。

　　我无心顾及前面的事，低头和季卓凡聊得开心，没留意李盼在叫我。

　　“舒舒，头儿叫你呢！”

　　“来了！来了！”我收好手机，大家纷纷让路。

　　目光抬起的刹那，我全身血液往脸上泵，整个人从里凉到外，怎么是他？

　　李盼笑着介绍：“这是咱们组新来的同事阮佑廷，这是你的带教前辈颜可舒。来，互相认识一下。”

　　阮佑廷主动伸出手，眼角眉梢藏不住笑意：“前辈您好，初次见面，日后请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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