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

　　唐雪浑身细胞都随着邵正平喊她名字那一刹那活跃起来。

　　她一直认为，邵正平不知道她的名字，没想到在如此寻常的时刻，她就这么喊出来了。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邵正平会在什么场合喊她名字，可能是课堂上，也可能是某一次班集体的点名。
　　是几天后，或者是几个星期后……

　　她实在太惊喜了。

　　那一刻，她觉得这几年，默默跟在邵正平身后，把她当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束光来崇拜，是一件特别值得的事。

　　“谢谢，邵老师。”
　　唐雪回头看着邵正平的眼睛说。

　　邵正平朝她点头，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被光所折射，因此她眼中流淌出的一切情绪都将不为人知。

　　她看着女孩蹲在地上系鞋带的小小背影，一直看着。

　　高英俊愤愤不平地瞪了唐雪一眼，把邵正平不愿意搭理他的气，全部撒在无辜的唐雪身上。
　　反正他是老师，以后必须要找机会给她穿小鞋。

　　高英俊继续死皮赖脸地问：“邵老师，你今晚到底有没有空啊，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都是同事，怎么都得应付两句，“没空。”

　　邵正平拒绝得非常干脆利落，高英俊依然没有分寸感地问：“真是不巧啊，怎么每次我想约你，你都没有空，邵老师，是谁那么有福气，每次约你的动作，都比我快一步啊。”

　　邵正平早就想好搪塞的借口，正准备趁此机会，让高英俊就此死了这份心，但当系好鞋带站起来的唐雪，转过头来，朝她露出内敛，却又藏不住小雀跃的笑容时，她微微叹了口气，把准备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只要你约我，我就没空。”
　　邵正平改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高英俊是个要面子的，邵正平这样不留情面地让他颜面扫地，他就看唐雪更不顺眼了。

　　他教唐雪也有一年了，到现在连唐雪叫什么名字都没记住，这回，算是彻底把她记住了。

　　邵正平实在不想再跟他多待，走回队伍前面，毕竟是为人师的，任他再放肆，也不敢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再胡言乱语。

　　可怜的唐雪还不知道，虽然她什么都没做错，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惹了一个心眼比芝麻还小的人。

　　邵正平既没有答应赴高英俊的约，又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好心情直接到达顶峰，学习起来也更有劲了。

　　唐雪开心，潘野也跟着开心。

　　周一和周三才有晚自习，今晚刚好没有。

　　晚上放学的时候，潘野一早便收拾好书包，悠哉悠哉地趴在桌子上等唐雪，看她还在时不时傻笑，忍不住弹了下她的脑门。

　　“今天没有晚自习，你就这么开心呀？”

　　总不能跟潘野说，是因为我的邵老师终于记住了我的名字，我就开心成这样了吧。

　　唐雪“嗯”了一声，语调都扬了起来。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吧。”

　　潘野跟在起身出去的唐雪身后，把书包甩在肩上，笑着跟在她身后走出了教室。

　　金色的阳光洒在长长的走廊，有些刺眼，走廊尽头那个熟悉的人影模模糊糊的，却让唐雪脚步一顿，即使刺眼，也舍不得眨一次眼。

　　潘野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她太聪明了，一下子就把唐雪这些天她琢磨不透的奇怪情绪，连成一条明朗的线了。

　　潘野不禁苦笑，默默跟在唐雪身边。

　　从教学楼走到车棚的路上，有不少女生跟潘野说话，她都没怎么真心笑过，寸步不离地跟着唐雪。

　　两个人并排推着车，往校外走。

　　一辆黑色的奔驰车迎面驶过，透过半开的车窗，邵正平的脸一晃而过。

　　潘野没有错过唐雪眼中闪烁的光彩，惊喜，兴奋，最后，小小的雀跃转为一次克制的垂眸。

　　潘野心里酸酸的，突然按住唐雪把着车扶手的手。

　　唐雪困惑回头。

　　她们就停在离校门口几米远的地方，四目相对。

　　“怎么了？”唐雪问。

　　潘野没有说那些会冒犯唐雪的话，选择一种更温柔的方式，试探道：“糖糖，你是不是……很喜欢邵老师啊？”

　　唐雪一愣，然后就有点结巴了，“我……我也很喜欢周老师啊，还有王老师，我也挺……挺喜欢的。”

　　“真的吗？”

　　“当然了。”

　　唐雪推着车子，匆匆朝前走了。

　　潘野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心事重重地走到校门口，她借口说临时有事，没有跟唐雪一起回家，而是掏出放在书包里的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潘野：“姐，你在店里吗？”
　　潘冉：“在，有事吗，小鬼？”
　　潘野：“见面说吧。”

　　一路骑到西街，潘野把自行车扔在梵音咖啡店门口，随便擦了把脸上的汗，门还没完全推开，声音就先到了。

　　“正平姐她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别人，我们……”

　　站在吧台的潘冉咳了两声，把她的话给打断。

　　潘野嗓音提了起来，“不是，你咳什么，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潘冉嘴角含笑，淡定地抽出来两张纸，擦了擦沾水的手，朝角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潘野看过去。

　　“问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想。喏，人就在这了，有话你自己去问她。”

　　看到邵正平，潘野生无可恋地捂了把脸。

　　“我的亲娘四舅奶奶，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

　　潘野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硬着头皮朝邵正平走过去。

　　又不是在学校里，用不着客气，况且她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还穿纸尿裤的年纪，就知道自家姐姐，有邵正平这一位死党了。

　　潘野一屁股坐在邵正平对面的位置，“咕咚咕咚”把手边一杯水喝光了，水杯“咣当”一声放到桌上时，邵正平正好合上手里的书，竖着在桌上点了两下。

　　“好喝吗？”

　　这话问的，真够没营养。

　　潘野不禁斜了下眼，“白水，能有什么好喝的。”

　　“是吗？”邵正平把书放到一边，托着下巴，笑了下，“但那是我刚才用来涮杯子的水。”

　　“我……”

　　潘野真的很想骂脏，奈何现在对面的人，不仅是姐姐的死党，更是她的班主任，吃了瘪，也只能就着涮杯水，一起咽进肚子里去了。

　　“正平姐，我真是搞不懂了，为什么你不允许我告诉班里的同学，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邵正平摘下眼镜，细细地擦着根本就不脏的镜片，有短暂的几秒钟，潘野注意到，邵正平走神了。

　　“为了平等，为了公正。”

　　“为什么？”潘野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明白。”

　　邵正平耐心地对她说：“小野，如果其他同学知道了我们这层关系，他们会怎么想。你主动提出想做我的课代表，或者，当你得到一些你该得到的荣誉时，他们会不会忽视你所有的努力，片面地认为你是走了捷径，全都是借了我们这层关系的缘故。”

　　潘野一点就通，“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可是我在意。”
　　邵正平略微倾身，直视她的眼睛里，充满无法改变的执着。
　　“工作就是工作，在学校里，我们就是师生关系。把任何私人关系和我的工作混为一谈，我都很反感。私底下怎样，我们先不谈。如果在学校里，我对你好，比对其他学生都好，那一定是因为你表现得好。你能明白吗？”

　　“明白。”

　　潘野了解邵正平的性格，说一不二，她认定的事，没有人可以说服。

　　但潘野还是想试一试，“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能告诉吗？”

　　她都没提唐雪的名字，邵正平就知道她所指是谁。

　　邵正平往后靠向椅背，为什么又叹气了。

　　许久，邵正平不容置喙的语气说：“没有人是例外。”

　　潘野有点气馁，却还是想再试一试。
　　她真的不想有任何秘密瞒着唐雪。

　　“正平姐……”

　　这一回，邵正平没有再轻声细语地同她说，老师的威严一下子就出来了。
　　“潘野，我不想影响你，希望你也不要影响我。”

　　她们说的，潘冉都听到了，真怕再说下去，闹得不愉快。

　　潘冉过来，揪了下潘野的耳朵，没使劲，“小鬼，还不赶快回家学习，上学期期末成绩下滑得那么厉害，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潘野眼神闪烁，摸了下鼻尖，“着什么急，我才高二。”

　　邵正平扫了潘野一眼，目光移到潘冉脸上，“小冉，我们打个赌，怎样？”
　　潘冉兴致勃勃道：“好啊，什么赌，你说。”
　　“就赌这学期期末考试，小野会不会继续考出跟上学期期末一样烂的成绩。”
　　潘冉搞不懂她在打什么哑谜，“邵正平，难不成你还能未卜先知？”

　　潘野在一边心虚地摸了下鼻尖。

　　邵正平手指点了两下桌面，眉头一挑，“你没看到她脸上有字吗？”

　　“啊？”
　　潘冉把潘野的脸左转右转，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什么跟什么啊。”

　　邵正平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去重点班。嗯，就这几个字。”

　　潘冉顿时雷霆大怒，缓了缓，反应过来了，再次揪住潘野的耳朵，这回，真使劲了。

　　潘野疼地“嗷”了一声。

　　潘冉：“小鬼，你跟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故意考那么烂的，就为了不去重点班。”

　　潘野表现得特别无辜，“没有，怎么可能，哪有傻子会故意放着重点班不去，你们真是高估我了，我就是状态不好，发挥失常了。”

　　她说得信誓旦旦，潘冉也分辨不出真假了。

　　邵正平看了眼时间，和健身教练约的时间快到了，她提起包，离开前，略显威严地看了潘野一眼，带着一丝警告说——

　　“潘野，你最好没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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