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春秋

　　次日天气越来越热。
　　段燚端着碗朝肖暖凑近。
　　肖暖慢慢睁开眼，一时间不知身处何方，恍惚间有种回到老家的错觉。阳光威严地穿过小窗，刺进他的眼皮，空气里还有菜籽油和油泼辣子的味道。
　　他蹭蹭嘴角，模模糊糊的看到张脸，腾地坐起。
　　段燚扒拉口腌菜含糊不清道：“呦泥希了啊？”
　　肖暖掀开被子在心中暗怼；看来不是我没醒，是这家伙有毛病吧。
　　段燚含着饭菜囫囵吞枣的咽：“还睡吗？。”
　　肖暖调试着支具说：“睡不着，给口饭吃。”
　　段燚略带疑惑：“你这起床气，真是。”
　　对方向他投来疑问眼神。
　　“同志速速去卫生间洗漱，咱在客厅吃。”段燚忙补充。
　　肖暖叼着牙刷盯段燚后脑勺，咕哝道：“怎么没见着奶奶。”
　　段燚头也不抬回：“她出门买蛋还没回。”
　　“那待会走要不要打招呼？”肖暖随意洗脸擦拭说。
　　“不用，赶紧吃饭同志。”段燚把饭端到餐桌上回。
　　肖暖端着碗筷，突然想起今天要复查腿，他的苦恼瞬间像云一样变化莫测，像风一样使人晕头转向。
　　段燚很会察言观色，眼睛仿佛能接触到肖暖担忧的思想。千言万语从段燚心头涌出来，可他不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肖暖不想表达，更无法表达。
　　肖暖走了。
　　他独自预约好核磁共振后排完队躺在幽闭的桶状仪器内，影像科医生反复嘱咐着：“别动，别动马上好了。”
　　肖暖无奈只能闭上眼睛，可闭着眼睛透过眼皮缝隙他总能看到周围照射灯散发出的光芒，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周围有很强大的磁场，像棺材板板。
　　医生走后他感到室内很冷，气压很低他感到心脏揪在一起，脑子爆炸一样的害怕，滴滴滴哒哒哒滋～～的声音在他四周环绕。
　　医生见势不妙连忙道：“有什么不舒服,你动动手指头示意我们，我们能看见，千万别起来。”
　　但是肖暖把手指头动烂了也没人理他。于是他开始百般无聊的数着仪器筒子上的疤疤点点。
　　数到第三遍在心里默念276的时候，他感到眼前一片亮堂，就像沉没在水里一样，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喊叫声：“核磁做完了，等结果就行。”
　　两小时候后他拿着核磁走在回家路上。
　　他始终记得那天，也是如此场景。
　　中国最不缺的就是饭桌教育，尘封得记忆像是潘多拉盒子，他小心翼翼拼凑好，却又被陈年旧事打开一角。
　　去年春节肖暖腿伤复发，里面的积液又涨又疼。他拿着诊断证明回家时还是抱着某些期望的。他盼望父母能够良心发现，带他进一步治疗。
　　因为肖暖自身的经济情况只够做预防，身体向来不好的肖暖，只能东拼西凑，钱攒够就吃次药。
　　所以这一路上，始终怀着忐忑心情回家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只能不断做最坏打算，更不敢对父母抱有太多幻想，父母只需张嘴说，而到头来受伤的还是肖暖。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陷入一种高度集中回忆，但反应过来后他基于现实生理反应，其他感官完全放在视觉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明白自己从那次后就不再抱有幻想。
　　从他告知父母拿出证明的那刻治与不治已经没有区别了。
　　肖暖只是坐在门外安静的看着诊断证明，眼泪止不住的流，他看着证明哭的时候脑海里把接受治疗的场面想了个遍。
　　段燚本不该跟踪他，但始终放心不下，这一路上他始终揣着担心和疑惑远远注视肖暖，最终他鼓足勇气，面向肖暖走去。
　　“请我进去坐坐吧。”段燚蹲在肖暖面前，背对着上午的阳光里。
　　肖暖眼睛酸痛，心中百感交集。他用手心先擦干眼睑的泪，再用手背拔掉眼角的泪，他感到自己肚皮绷得很紧，艰难站起身后看到段燚修长的身影下淹没自己只剩幽暗，天边炎热旭日消失不见。
　　他脚步笨重又凌乱的打开门说：“抱歉，吓到你了。”
　　客厅内闷热又空荡荡的，凭窗眺望，对面阁楼伸出去的竿子上晾着破洞的焦黄色袜子像是干掉的草履虫，段燚眼睛对着墙壁闪烁：“多大点事。”
　　肖暖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有酒，平静地说：“喝点？”
　　他仰着脖子，将瓶中酒，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来，屋子里弥漫开浓烈的酒香，他将手中的酒瓶对着段燚掷去。
　　段燚举瓶相迎。两瓶相碰，响声清脆，冒着气的酒纷纷洒落地面，屋中酒气更浓。
　　肖暖大吼着：“原生家庭都他妈的滚。”
　　段燚酒酣耳热，将双手攥成拳头猛地擂到茶几上差点没震翻烟灰缸：“他们心里哪有一丁点儿热呼气，非要让人的心冷成一块铁，那颗心，比石头还硬…”
　　肖暖眯着被酒烧红的眼睛，嘴里嘟囔：“她残废了，爷爷也没找到，又都疯了！”
　　段燚摇摇晃晃起来，身体前仰后合。他看到肖暖卧室内被风掠开的画稿纸，纸被掀起一半轻轻落在另一页上，画面上线条简单却色足墨饱，不精巧的勾勒出男人肖像，只见他目若朗星，头戴一顶军帽，身穿制服，气宇不凡。
　　一阵门响。
　　不及陈菱反应，肖忠良打开屋门脸色阴沉的问：“知道你妈今天出院吗？电话不接，医院也不回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陈菱嘴角抽了抽，撇见被酒精渗透的地面顿时火冒三丈，很快甩出一巴掌，肖暖显然没有防备，巨大的冲击力使他重心不稳，倒下的时候就像块被扔出去的被子。
　　肖暖和陈菱本就僵持的母子关系，因为这响亮的一掌“砰”地决断了。
　　肖暖脸火辣辣的疼，段燚冲上来说什么他也没听清，但他没有放下酒，他咕嘟嘟边喝边说：“我想你们离婚。”
　　只有段燚注意到他破了音，事实上肖暖爷爷失踪后，这些年并没人得罪他，也没人欺负他，单纯只是没有关注他而已。
　　对于段燚来说关注一个拧巴的人不难，难的是这人委屈到达某种临界点，他哇地哭出来，段燚很想知道原因，又不该在样的场面。
　　肖忠良颤抖着嘴唇，沉默许久开口：“畜牲，想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肖暖脸上很平静，他“嘎嘣”的一声拿牙齿咬掉瓶盖，猛地灌了一口，激动的说“这些年的学费生活费，六万。”然后他又点了点膝盖失望至极的说：“髌骨脱位，三万这些钱是爷爷全部存款。”
　　最后他拿酒瓶指着肩膀猛地呈斜线劈下，伤心欲绝的说：“而这，是你们的累赘！”
　　“砰”　地一声，他的眼泪和鲜血同时流淌在众人面前。
　　段燚眼里淌出阵阵泪珠，他感到自己脚一滑，跌倒在满是血水与酒精混合的地面上：“快点，快打120。”随着段燚急促的吼叫，肖暖父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眼睁睁看着肖暖从恼怒，到失落，再到绝望。
　　顷刻间，肖忠良仿佛被点醒般的恐惧起来，他感到自己身体僵硬且扭曲，脚步趔趄，仿佛随时都会跌翻在地。陈菱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哆嗦着，并嗅到了酒精夹杂一股热烘烘鲜血的气味。
　　但肖暖死在她面前的念头转瞬即逝了，陈菱先是蹲下，佝偻着蹲在地上，用手指蘸着黏稠的、暗红的血，她突然怪叫一声，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她把食指伸进嘴里哆哆嗦嗦的嘬。
　　段燚长大嘴巴，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大脑只剩下信念支撑着自己，他火急火燎脱掉一只鞋子，迅速把周围玻璃渣推开后，心中晕头转向清醒许多，手伸向肖暖喉处，迅速向下移动，段燚并未懈怠但在心里道；“万幸，颈动脉搏动还没消失。”
　　随后速度之快的，清理完口腔分泌物后去除肖暖衣服，找到位置开始按压…三十次按压结束后，他捏着肖暖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往他嘴里渡。
　　五个循环后。
　　段燚拿手指撑开肖暖眼睛时发现他有挣扎动作，眼珠子在闭着转。
　　这时救护人员到了，段燚两眼发红，呼吸急促，分明是闷气难平但又得镇定自若的表现情况。只见他连鞋子也没顾得上穿便跟着上车了。
　　肖忠良慌慌张张地领着保安抵达后，发现只剩下陈菱呆头呆脑坐在沙发上。他往前几步问：“人呢？”
　　陈菱神色古怪疯疯癫癫的说：“唔…大概是被我咽到肚子里去了。”
　　一针剧烈咳嗽，肖忠良胸腔里发出鸡鸣般的声音，咽喉里嚓啦啦地响，恶狠狠的说：“到底吃了什么，吐出来。”
　　陈菱面部带着狰狞的笑：“我永远不会吐出来，只会变成大便拉出来，拉出来又会变成什么东西呢？”
　　肖忠良转身想跑，不愿再听下去。
　　“变成你们肖家的养分，对不对，不可能，我就算毁了他，也不会让他变成你这样，变成你爸那样！”陈菱冲着门口斩钉截铁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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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燚的事迹，成了医院传奇，成了神话。院长一见他就笑，甚至为此开会直接对实习生嚷道：“有的人下临床，简直是在拿大炮打蚊子……因此大家要向段燚看齐，发现有人身处危险还能临危不乱，第一时间求助120…”
　　此时的段燚胡茬泛着青，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白天在医院上班，空闲时间看肖暖昏迷情况，晚上就在空病床上凑合休息。
　　他是自己头一回拿所学知识救人，肖暖昏迷突然，他根本来不及过多反应，当场木愣后赶紧实时抢救。
　　他甚至不敢离开医院，更没心思参加会议。
　　人人都道白大褂无所不能，可真的有人在自己面前寻死，他们往往最是束手无策，他们比谁都怕救不活眼前转瞬即逝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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