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幕夕阳半边星

　　暮色像一滩打翻的蓝墨水，在陆家嘴的玻璃幕墙上晕染。容芳菲用银匙搅动第四杯茉莉花茶，看蜷曲的茶叶在漩涡中舒展成碧绿的蛛网。蓝牙耳机里的《Mystery of Love》突然变得黏稠，大提琴声缠住她旗袍的压襟。
　　落地窗外，霓虹如同深海发光水母的触须，正在贪婪舔舐城市的天际线。她将红枣与杏仁混着酥酪塞进口中，甜腻与苦涩在舌尖厮杀，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暴雨夜。
　　地铁通道里流浪歌手的吉他正在嘶吼《Hotel California》，音符撞碎在巨幅电子屏投放的医美广告上。穿洛丽塔裙的少女们举着奶茶自拍，珍珠在塑料杯里沉浮如同被困的眼球。容芳菲点开尘封已久的加密文件夹，赫然是几段录音和许多的的聊天记录截图。
　　思绪仿佛回到了当年。

　　容芳菲第一次见到林教授时，他正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修剪一盆君子兰。阳光穿过他银灰色的发梢，在真皮沙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你的计量经济学成绩很不错"，他转过身，"要不要考虑做我的研究助理？"

　　那是容芳菲梦寐以求的机会。林教授是金融学院的明星教授，他主编的《金融计量》是领域内顶级期刊，每年都有无数学生挤破头想进他的课题组。容芳菲记得自己当时激动得手指发抖，差点打翻茶几上的青瓷茶杯。

　　研究助理的工作并不轻松。林教授要求她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周末也要随时待命。但容芳菲甘之如饴，她喜欢深夜的实验室，喜欢键盘敲击声与空调嗡鸣交织成的白噪音，更喜欢林教授偶尔投来的赞许目光。

　　直到那个雨夜。

　　容芳菲正在整理最后一批数据，突然发现林教授给她的原始数据存在严重问题。某些关键变量的时间序列对不上，回归分析的结果也出现异常。
　　林教授发给她一封邮件，她本以为是林教授更新的数据，
　　然而，她颤抖着点开邮箱，却发现一封匿名举报信的截图：

　　"尊敬的学术委员会：
　　我很遗憾地发现，林教授课题组的研究助理容芳菲在数据处理过程中存在严重学术不端行为。她擅自篡改原始数据，伪造分析结果......"

　　举报信附带的证据看似确凿，但容芳菲知道这些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她想起最近江尚舟看她的眼神，那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作为课题组的大师兄，江尚舟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但最近却总是躲着她。

　　第二天，学术不端的指控如约而至。江尚舟作为举报人代表出席听证会，他的陈述冷静而克制，却字字诛心。容芳菲试图辩解，但所有证据都指向她。更致命的是，江尚舟提供了她"篡改数据"时的监控录像——那是他特意安排的角度，只拍到她修改数据的画面，却拍不到林教授递来错误原始数据的动作。

　　听证会结束后，容芳菲在实验室收拾个人物品。江尚舟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对不起，"他声音沙哑，"这是唯一能扳倒林教授的办法。"容芳菲注意到他西装口袋里露出一角机票，目的地是瑞士——那里即将召开一场重要的金融峰会，林教授原本计划出席。

　　窗外的君子兰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容芳菲想起林教授说过，这种花需要精心照料才能开花，就像学术圈，需要懂得游戏规则的人才能生存。她最后看了一眼电脑屏幕，那上面还显示着她熬夜整理的数据模型，如今都成了定罪的证据。

　　江尚舟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容芳菲知道，这场举报背后是课题组多年的积怨，是对林教授学术霸权的反抗。而她，不过是这场权力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容芳菲站在林教授的办公室门口，看着这位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老教授正在给一盆绿萝浇水。办公室布置得很简朴：一张老式办公桌，几把藤椅，墙上挂着"厚德载物"的书法横幅，角落里堆着几摞学术期刊。若不是桌上那台最新款的MacBook Pro，这里看起来就像某个乡镇中学的校长室。

　　"小容啊，进来坐。"林教授放下喷壶，从保温杯里倒出一杯热茶，"这是老家带来的明前龙井，尝尝。"他的普通话带着点南方口音，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眼角的皱纹浅浅的。

　　容芳菲接过茶杯，注意到林教授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他作为金融代表和已故的那位先生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但林教授的笑容依然和蔼可亲，就像现在这样。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林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瓜子，"听说你妈妈身体不太好，要不要请假回去看看？"他的关心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过分热情，又让人感到温暖。

　　容芳菲知道，这种温暖是有代价的。就像上周课题组聚餐时，林教授一边和学生们闲聊，一边不经意间提起他的项目，当时师兄师姐们的脸色就变了，有人的筷子在碗边敲出清脆的声响，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心血又要付之一炬。

　　果然，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那封举报信是通过校内OA系统层层上报的，却神奇地出现在了林教授的邮箱里。容芳菲看着电脑屏幕，想起江尚舟最近总是泡在图书馆法律层，邮箱里密密麻麻收集了证据。他以为自己在收集证据，却不知道这些数据早就被林教授精心"处理"过。

　　"小容啊，"林教授的声音将容芳菲拉回现实，"年轻人犯错误是难免的，关键是要知错就改。"他慢悠悠地嗑着瓜子，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你看，这封举报信？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不过......"

　　容芳菲知道这个"不过"后面是什么。林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是下个月在北京召开的学术会议邀请函。"这次会议很重要，"他推了推老花镜，"而你的师姐师兄们却......"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在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容芳菲看着那盆绿萝，藤蔓已经爬满了半个墙壁，像极了林教授精心编织的关系网。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将永远成为这张网的一部分。

　　离开办公室时，林教授塞给她一袋老家寄来的红枣。"补补气血，"他慈祥地说，"年轻人要注意身体。"容芳菲接过红枣，指尖触到塑料袋的质感。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袋红枣，更是一份投名状。

　　走廊里传来学生们的说笑声，容芳菲却感觉浑身发冷。她想起江尚舟最后一次看她的眼神，那种混合着失望与愤怒的目光。他以为自己在主持正义，却不知道在这个人情社会里，正义往往是最奢侈的东西。

　　容芳菲将红枣放进包里，踩着斑驳的树影走向图书馆。她的运动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像极了倒计时的钟声，为这场注定没有赢家的权力游戏敲响丧钟。

　　林中新叶初展，碧若翡翠，风过叶动，萧萧作声，似诉春来之喜。

　　然而她却在这春光灿烂之中，落下泪来，咸咸的，苦苦的，像是香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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