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规则叛逃日常

　　探索者星舰不仅仅只是一艘太空飞船，与它外表的华丽相比，飞船内是一个功能十分齐全繁琐的自循环生态圈社会。
　　探索者星舰上拥有约二十五万人，包括其余大大小小的护航舰以及剩下未被唤醒或选择继续沉睡的冷冻休眠者在内，探索者项目共聚集了五十万人，相当于一整座城市的常住人口，这些舰队居民都是多才多艺的研究人员，他们同时身兼数职，在人工智能，即舰队管家的协助下，共同维持着这个庞大舰群的正常运行。
　　屹立于舰内繁华地段中央的悬浮升降梯高耸入云，时时刻刻灯火通明，亮堂得仿佛没有昼夜之分。
　　升降梯的外层玻璃屏上实时显示的数字是原子时钟，探索者号全舰的所有系统运行都依赖于此进行校准。
　　很多舰队居民私下里还是更喜欢把自己的全息手环设置成二十四时的地球时，地球时会让长期漂流在黑暗深空中的人类对时间的掌控感更明显，也有不少人会基于自己的工作特性设置单独的作息时间，探索者号上并非所有人都是统一的生物钟，但所有人都知道原子钟的重要性，舰队的重大事件或节日庆典都以原子钟的时间为准。
　　陆弈和爱因斯坦一同踏入悬浮升降梯，电梯门关上，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眨眼之间就脱离了空港所在的中腹舰层。
　　这个过程就像是站着乘坐电梯登山，只不过最开始会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牵引力给拽着往上飞，飞行的过程很平稳，这点轻微的不适感很快就能适应了，也没产生头晕眼花、恶心呕吐之类的不良反应，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登顶前的几分钟里欣赏一下不同层级的风景。
　　幕墙外，入目皆是琳琅满目的画面。
　　最开始看到的是蜂巢密集型生态种植单元楼层，居住区外有人造的湖泊温泉和微型海洋，甚至还有绿化面积不小的露天有氧森林，依稀可见几只牛马虎羊。
　　紧接着就是闪烁着绚丽霓虹灯影的娱乐广场，广场的墙壁也是一个小型的生态系统，真实的藤蔓，种类繁多的蕨类，然后就是繁华地段规划整齐的街区，学校，办公楼，体育馆，有着大舞台的沉浸式剧院，还有社区医疗服务中心……
　　真是应有尽有。
　　“这是把一整座城都给搬了进来啊。”
　　就在陆弈还在心中感慨社区功能的完备，就听见头顶上“叮”的一声响起。
　　陆弈深吸一口气，从升降梯里探出头，外面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了，都是今天跟她一起被转移过来的冷冻休眠者。
　　水蓝色制服的秘书瞧见了陆弈，朝她点头示意，所有与会人员到齐，她便带领着众人前往通知上提到的小会议室。
　　等所有人找到位置坐下，舰长柯里昂指挥着几个士兵将一台设备搬运到会议室的前方，身边的秘书接收到指令，给每个人都分发了一个类似潜水镜的头戴设备。
　　陆弈有点印象，在沉睡者号上刚醒来的时候，她就看见过有几个人用它来玩虚拟现实的射击游戏。
　　“很抱歉打扰到各位的休息，不过这也是舰队欢迎新成员的老传统了。你们现在只需要把分发下去的目镜头显仪戴上，然后顺其自然就好。等到一切都结束后，我会再为各位解释舰队这么做的用意。”
　　柯里昂双手撑在圆桌边缘，目光平静而犀利地扫视众人，只是在轮到陆弈时，他罕见地脸上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
　　陆弈感觉很莫名，还以为舰长是在看别人，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后并没有别人，只有某大只站得笔直的爱因斯坦。
　　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微秒的抗拒情绪，柯里昂换了个和蔼的表情：“你们都知道脑机接口技术吧？这就是非侵入式的脑机接口技术，它不会伤害人体，也不会影响到你们的真实记忆和神经系统，可以大胆放心地戴上。倘若佩戴期间出了什么意外，舰队会全权负责。这也是你们参与探索者项目后默认生效的协议。”
　　陆弈摇了摇头，将那点不对劲抛在脑后，按照指示戴上了目镜头显仪。
　　众人见她第一个戴上，纷纷效仿。
　　柯里昂走到那台精密设备前，所有人都戴好目镜头显仪后，屏幕亮起，二十几人都有各自的数据显示窗口。
　　很显然，这是一台神经图谱显示器。
　　目镜头显仪启动后，陆弈和所有人一样，感受到的并非是滋滋作响的电流声，也不是意识被击中的那种刹那间的失神眩晕，而是一种类似陈旧的记忆突然开始涌现出来，在脑海中清晰浮现的感觉。
　　就像是在冥想时，被催眠的沉浸感。
　　混乱不堪又看不清画面的记忆让陆弈有点烦躁，她强迫自己保持意识的清醒，企图在视觉的黑暗之中寻找光的边界，忽然，就在视线的边缘处，陆弈看到了一行小字的虚影。
　　【梦境测试协议：第17版】
　　陆弈刚想试试看能不能点开协议详读，她的意识和感知就被切断了联系，一切归于平静的混沌之中。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间教室里，座位靠窗，书桌上文具到处乱放。
　　阳光恰好照在她的脸庞上，清风拂面，那种温暖、包容又柔和得像怀抱一样的感觉，陆弈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墙上的时钟滴答着。
　　铃声响起时，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的班主任抱着一沓试卷走进教室。
　　班主任是个脾气很好的中年妇女，慈爱得被同学们当自己的妈妈一样相处。人也不严厉，所以哪怕到了上课时间，同学们依旧叽叽喳喳地吵闹着。
　　“好了，孩子们，把批改后的试卷都分发下去吧，这节课我们来讲讲大家经常容易犯错的地方。”
　　班主任慈祥地看着同学们一边往后桌传递试卷一边讨论各自的成绩，视线最后落在靠窗的位置上。
　　“陆弈同学。”
　　注意力早就飘到九霄云外的陆弈突然被点名，她脸上的表情微微愣怔。
　　难道是开小差被发现了？
　　“陆弈同学的主科成绩非常不错，大家要向她学习。不过嘛，陆弈同学，你的这个辅科成绩是不是偏科得有点严重啊？”
　　隔壁同桌的男生毫不客气地将陆弈桌面上的试卷都翻了个遍，嘴里啧啧称奇。
　　主科：数学141（150），语言148（150），理论基础97（100）；
　　辅科：社会文化65（100），地理物理68（100），生物化学75（100）。
　　“哇！陆弈，你是不是跟辅科有什么深仇大恨啊，80分及格，三门你居然没一门及格的。”辅科就是纯常识问题，考察记忆和基础应用，他就是考前突击随便复习一下都能及格两门了。
　　班主任也是深有同感，“你主科成绩不错，本来我可以推荐你去优生班的，可辅科的很多常识性问题你都……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还是要多多努力呀，陆弈同学。”
　　不过班主任并不会因为她偏科就觉得她成绩不好，她也知道对一些头脑灵活的孩子而言，重复繁琐的日常训练非常消磨他们的精力，他们这一类人更擅长复杂问题的创新性思考。
　　就比如理论基础，这门主科是基于逻辑学、数理逻辑、思维科学等的哲学基础和哲学思考，考察的是学生针对实际情况如何建构出一套抽象的理论体系，以及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并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论，陆弈答得非常好，办公室里不少老师上课都很喜欢找她互动。
　　一个能跟得上老师讲课的思维和节奏的孩子，在一群顽皮天真的孩子之中，真的格外显眼，想不关注到她也难，虽然这孩子上课不怎么认真听讲，成绩也一如既往地稳定，偏科也偏得非常稳定。
　　陆弈很显然是理论与实践结合的研究型人才，班主任打算今天带她去优生班的竞赛选拔试试。
　　只是下课后，得知了班主任打算带陆弈去“插队”的几个同学开始议论纷纷。
　　“陆弈偏科那么严重，凭什么拥有被推荐的资格？她手工课评分也不高，说明她没有独立动手的能力，推荐她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名额？”
　　“就是就是，班长和学委成绩比她好，还不偏科，为什么您不推荐他们呢？”
　　草草敷衍了事，班主任借响起的上课铃声带着陆弈脱离了嘈杂的教室。
　　“陆弈同学，他们说的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老师推荐你，自然是看到了你身上的优点。”
　　“谢谢。”
　　陆弈默默跟在班主任身后。
　　两人抵达一间阶梯教室时，里面非常安静，班主任摸了摸她的头发，鼓励道：“竞赛选拔的考试已经开始了，进去吧。好好答题，老师相信你可以的，加油！”
　　陆弈点了点头，然后走进阶梯教室，讲台上的老师看见有新人进来，让助手给她发了一套卷子。
　　她一开始还能镇定自若地读题，分析，解答，但是先后有人陆陆续续地交卷，负责竞赛选拔的老师还当场批阅。
　　陆弈很快就被教室里的紧张氛围分散了注意力，她听到了其他人低声议论的答案，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只能用红笔标注，然后加快做题速度。
　　一目十行，这样非常容易做错，竞赛选拔的题目挖了很多坑，是需要深思熟虑才能正确解答的题。
　　即便全是选择题，可陆弈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在答题。
　　答题的同时她也在观察老师和其他同学的言行举止，注意力全在别人身上，自然而然的，她也猜到自己这次的卷面成绩注定不会太好。
　　陆弈是最后一个交卷的。
　　批阅试卷的老师用手指扶了扶眼镜，然后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的：“我就知道你会是最后一个。”
　　陆弈不明所以，她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在老师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跟老师面对面。
　　那位老师拿起红笔批改，她第一道题就错了，陆弈开始坐立难安。
　　改到第三道题，老师突然笑了一下，“真是深思熟虑的答题策略。”
　　陆弈依然缄默着。
　　老师改到一半，往后翻了一页，然后在她试卷的开头画了两道弧线，陆弈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不好意思问，这位老师给她的压迫感太强了。
　　“你的试卷不用看了。”
　　陆弈错愕地抬起头，冷汗直冒。她很想问原因，但是她没敢开口问。
　　不过老师已经在解释了，她用笔在陆弈的试卷上敲了敲。“你后半场的注意力都在我们身上了，想来也没多少心思认真答题了吧？”
　　陆弈诚实点头，她没办法欺骗自己。
　　“我看你刚开始还挺适应的，直到你听到了同学们的闲话。”
　　直到这时，陆弈才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复杂难明的愤怒。
　　“从安静被破坏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你们所有人的情绪和杂念，很多时候我根本不想主动去观察你们什么，但我不得不这样做。”
　　从此刻开始，陆弈终于获得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她不再只是一个陈旧记忆重塑的虚拟梦境的旁观者。
　　或许是因为陆弈能从认知上共情陆博士身上的某些隐晦而微妙的情绪。
　　“很好的天赋，可惜你还不会利用。”
　　“天赋？我只觉得是个累赘。”
　　“天赋是有别于他人的能力，是财富还是累赘，你说了可不算。”
　　陆弈即便知道她只是一个虚拟的人物，但还是非常讨厌她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下意识地阴阳怪气起来。
　　“我知道，人类需要的都是利他的能力，所以评价权不在我身上。”
　　“你也可以把这个权力收回。”
　　“老师，我试过了，做不到。”
　　陆弈自嘲地笑笑，然后自说自话：“其实不管我做什么，做得如何，在当前社会的评价体系里，我都只是一个废物，顶多就是一个多愁善感还好吃懒做的废物。你们不会认可我定义的成功，但你们会加倍地讨伐我被你们定义的失败。
　　这样亲身经历过的例子太多，我就算死在口诛笔伐之下，你们也只会说，这孩子承受能力不太行。你们根本不会反思自己的错误，也学不会尊重别人，更何论将心比心。
　　我为了自保无虞，也只能这样一边妥协一边沉默地活下去。老师，你的建议对我来说，没有一点说服力。”
　　准确来说，她并不愤怒，而是无奈，看到了自己永远、哪怕到死也无法改变现状和处境的无奈。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消失，虚化，暗淡，其他人也不见了，最后只剩下她和老师。
　　教室变成了黑白颠倒的混沌空间。
　　一侧的窗台上，突然多出了一个神情玩味的银发少年，身穿白衬衫和蓝色的牛仔裤，他的出现让陆弈恍惚了一下，他的脸和自己长得很像，他们像极了一对双胞胎。
　　银发少年惬意地翘着二郎腿，姿态慵懒，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戏谑道：“你在虚幻的梦境里，也这么喜欢跟人长篇大论吗？”
　　四周都是虚无的。
　　现在这个空间里，除了陆弈之外，就只有那个突然凭空出现的银发少年。
　　“我只是讨厌那种无意义的废话。”
　　他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红苹果，苹果的颜色是这个黑白颠倒的混沌空间里唯一的亮色。
　　陆弈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
　　“你是谁？”
　　银发少年挑了挑眉，笑着打招呼：“我当然是你的弟弟陆冬了，我亲爱的姐姐。”
　　“我没有弟弟。”
　　银发少年的双眸中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哀伤，“你只是遗忘了而已。”
　　遗忘？她已经忘记了太多事情，也不差他一个。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可是虚拟的梦境。
　　“谁知道呢，也许是你想见我了呗。”
　　“那么，你也会消失吗？”
　　“如果你不想见我的话，会。”
　　他啃了口手里的红苹果，扭头看向窗外的世界。
　　“想见你的条件是什么？”
　　陆冬跳下窗台，朝着陆弈走来，额前的银色发丝随风飘动。
　　“条件只有你自己知道。放心，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你会想起来的。这里好像快崩溃了，你不打算离开吗？”
　　陆弈也看到了空间的边缘在逐渐蔓延崩溃，她走出教室，却发现面前只有一条通道，通往一个图书馆模样的白色建筑。
　　“姐姐，你就不担心前面有危险吗？”陆冬一直跟在她身后，少年看起来话很多的样子，但陆弈居然没有嫌弃他的聒噪。
　　“这里是虚拟现实世界，也是我建造的梦境，我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陆冬勾了勾嘴角，说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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