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饭之交

　　林知意翻箱倒柜，才找到杂物房的钥匙。萧穆尘此时还在厨房里洗碗，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先进去看看情况。

　　之前在国外视频看房时，中介打开过一次房门，林知意印象不深，只记得里面好像有一排柜子和一个旧沙发。附近没有合适的一室一厅，这套房子虽然是两室，但租金完全在预算范围内，林知意对卧室外的小院子也相当中意，就拍板定下了。

　　她委托中介替她找人打扫房子，把她点名用不上的物件全搬到杂物房里。她住进来以后，杂物房从来就没打开过。杂物房和她的卧室并列，也有一扇门可以通往小院。

　　萧穆尘到底要进去干什么？放东西吗？

　　“你愣在门口干什么。”萧穆尘不知何时站在林知意身后，一开口吓了她一跳，林知意弓着背往前缩了缩。

　　“啰，你看，这间房就这样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打开，我睡哪儿？”

　　嗯？林知意傻了。萧穆尘搬过来，难道不和她一起睡吗？既然她都如此主动和诚恳了，萧穆尘还要分房？自己昨天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萧穆尘既要搬过来，又要欲拒还迎？他到底什么意思啊？她觉得头疼，昨天醉酒后的事她真的记不清了，模糊的三两个场景里，她似乎、好像、貌似真的躺在床上，双手勾着萧穆尘脖子，萧穆尘则俯下身，凝视着自己。

　　林知意呆呆地望着萧穆尘，出神地想着这一切。

　　“这间屋好脏啊，”萧穆尘嫌弃地摸了摸大衣柜上的灰，“连床也没有。”

　　林知意没有说话，她等着萧穆尘继续往下说，想看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可萧穆尘偏偏什么也没说，拉开窗帘，打开了通向小院的门。嘎吱，嘎吱，一开门就闹出大动静，铁质的门框裹着半扇玻璃窗，哐当作响，框上的绿漆已经斑驳，灰尘趁机在空中狂舞。

　　虽说已经是傍晚，但暑气还没有消退，开了门，一股脑儿钻进房间，褥热，湿重，等待今日的第二场雨来将它们驱散。

　　萧穆尘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扇着灰，跨步走到院子里。林知意跟着他走出去。

　　“这个是桂花树吗？”萧穆尘站在树前问。

　　“不知道，上个房客留下的，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

　　“以前你们寝室隔壁那栋侧面，有两棵和这个长得差不多的，但是比这个高多了，”这棵桂花树加上盆，才刚到萧穆尘的腰，他围着这盆桂花树转了一圈，摸了摸晒得有些蔫巴的叶片，“这真的是桂花树吗？”

　　"看看秋天会不会开花就知道咯。”

　　突然，一阵雷声划破黄昏闷热的宁静。林知意吓得缩起脖子，两手交叠在一起。萧穆尘抢先一步替她把她房门打开，随后跟着她也进了屋。

　　萧穆尘环视了一下房间，说：“今天恐怕叫不到人来打扫隔壁了，我先睡这间，等明天隔壁打扫好，买好床，我再搬过去，可以吗？”

　　林知意实在搞不懂，她和萧穆尘到底是什么情况，难道萧穆尘遇到什么困难了？没钱交房租了？他都已经在「饭饭之交」打工了，该不会真的在IT行业失业了吧？虽然萧穆尘做饭真的很好吃，做厨子也没什么不好，照样大有可为，但萧穆尘以前在鹤城大学的时候，年年拿奖学金，建模比赛也拿过金奖，大四早早地就拿到大厂的offer，毕业的时候还是省优秀毕业生。这人生的转折是不是来得有些太早了？这转折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想到这里，林知意的满腹疑惑更加问不出口了。她怕伤害到萧穆尘的自尊心。

　　现在国内的环境真的这么恶劣了吗？萧穆尘这么优秀的人，从云端落到地面，脸着地的感觉不好受吧。

　　“可以……吧。”林知意有点心软了。

　　“那我去把箱子收拾一下。”

　　萧穆尘把行李箱拎到林知意房间打开，这个箱子，以及箱子里的很多东西，林知意都能在记忆里找到他们的准确位置。

　　这个行李箱，是萧穆尘和林知意一起去鹭城旅行前买的。那个时候萧穆尘刚拿到建模比赛的奖金，用奖金邀请林知意跟他一块去鹭城玩：林知意，你不是说你没见过大海吗，走，我带你去看海。

　　谁知道林知意后来出国，先是去了一个靠海的城市继续深造，毕业后又去了一个靠海的城市工作。

　　她早已见过无数次大海的温柔缱绻与波澜壮阔，但第一次，是和萧穆尘一起的。

　　星空下，惊涛浊浪摔打在岩石上的声音，海鸟在海岸边徘徊鸣叫的声音，全都淹没在心跳声中，萧穆尘弯下腰，亲吻了她。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彼此都捞到了海中的月亮。

　　那一对黄色的小熊水杯，是林知意送给萧穆尘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送给萧穆尘后，林知意要拿一个回寝室用，萧穆尘说，怎么有人送了东西还往回拿的啊。

　　那双白色球鞋，是林知意大三暑假实习、第一次领了工资后给萧穆尘买的。

　　还有青蛙抱枕，那是萧穆尘刚在学校附近租好房子时，他俩去抓娃娃抓回来的。

　　会唱歌的盆栽，那是他们在夜市上套圈套回来的。

　　如今，萧穆尘都把他们妥善地保管着。

　　林知意的眼睛有些发酸，转身想离开房间，谁知萧穆尘开口叫她：

　　“林知意……”

　　“嗯？”林知意的喉咙发出含糊不明地一声，她不敢清晰地发声，不敢多说一个字，因为她知道，那一定会是哭腔。

　　等了好久，萧穆尘都没有说话，林知意缓缓地转回身去看他，只见他眼目灼灼地望着自己，那目光仿佛来自永恒深处。

　　外面的天色彻底暗沉下去，大雨夹杂着隆隆的雷声袭来，今日的第二场雨终于来了。密集的雨滴重重地叩击地面，像是从九天之上刚刚挣脱出来，全力奔向大地。无人知晓，它们何时又会变成气，化成云，再次回到天空。

　　林知意洗好澡，直挺挺地躺在萧穆尘身边，萧穆尘穿着六年前的那件情侣睡衣，而林知意的这件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空调开到二十六度，这是林知意最钟意的温度，竹青色蚕丝被恰到好处地盖住了林知意紧张得乱抠的双手。雨势比方才更强、更急，哗哗，啦啦，噼噼，啪啪，风把雨卷到玻璃窗和玻璃门上，林知意觉得这声音简直像是要敲开她的心，不由地绷直脚背，紧紧蜷起脚趾。在雨滴的吵闹声中，她竟然好像听到萧穆尘吞咽口水的声音，不自觉地也跟着咽了一小口。

　　“你妈妈……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萧穆尘突然问道。

　　“嗯？”窗外的雨声一瞬间全都消失了，林知意觉得似乎有一根针悬在自己的眼睛上方，她迅速闭上了眼睛。

　　“昨天你喝醉了以后，抱着我，叫我妈妈，”萧穆尘转身侧躺，用胳膊支着头，望着林知意，“让我不要死。”

　　林知意睁开眼睛，缓缓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说没有多久时间了。”林知意说完，又闭上眼睛，刚才眼睛前的那根针此刻仿佛已经刺进她的眼皮。

　　其实，萧穆尘已经隐隐猜到。

　　昨天夜里，在萧穆尘的车上，醉得迷糊的林知意一直哭，嘴里不停念叨着”妈妈不要死”。萧穆尘把车停在路边，抱着她哄，可林知意仍旧哭个不停。后来哭累了，终于靠着车门睡着了。

　　萧穆尘抱着她回到卧室，将她放在床上，林知意突然醒了，睁开眼睛，搂着他的脖子说：“萧穆尘，妈妈以为我俩同居了，你能不能假装和我同居，哄她高兴，我知道，她放心不下我和林知心。我求你了，只要几个月，我想让她高兴，让她安心。你能不能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萧穆尘想哄林知意睡下，但林知意仍旧双手环在他脖子上。

　　“林知心，你为什么不回来？”林知意突然愤愤地质问，而后转成呜呜的啜泣，“林知心你快回来啊。”

　　昨晚是萧穆尘第一次听到林知心的名字，他问：“林知心是谁？”

　　林知意一听，哭得声音更响了，隔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收住哭声，猛地坐起身来，一脸茫然地问萧穆尘：“林知心她为什么不回家啊？妈妈都这样了她为什么不回家？她为什么能这么狠心？妈妈小时候对她多好啊，芒果都只悄悄地给她一个人买。她是了不起，她那么聪明，早早的出了国，可是她为什么不要妈妈了啊？她为什么不要妈妈啊，妈妈多可怜啊，她要死了啊。”

　　“萧穆尘，你知不知道，妈妈要死了。”林知意后来扯着萧穆尘的衣领，重复念叨着这一句。

　　萧穆尘扶住她的头，轻轻地让她躺下，随即自己也躺在她身边，一只手环住她的肩，有节奏地拍打着，好不容易才将她哄睡着。

　　而此时此刻，他身边清醒的林知意，平静地说着母亲的病情，字里行间好像被抽走了精魂。

　　他正想伸手去抱她，林知意却突然背对着他，转过身去。

　　“我要睡了。”林知意拒绝将话题深入。

　　第二天一大早，林知意就在网上预定了钟点工来打扫隔壁房间，还跟萧穆尘约好晚上下班一起去选床。

　　可等到快六点的时候，萧穆尘临时说他有事，选床的事只能取消。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萧穆尘总有借口晚归，赖在林知意床上一连睡了好几天。林知意摸不透萧穆尘的心思，既然前几天他们已经那什么了，他们也说好要同居了，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呢？嘴上说着要去买床睡在隔壁，实际上又成天赖在她床上不走，真是奇怪，既赖在床上不走，又没有半点逾举的行为，更是奇怪。

　　林知意给萧穆尘下了最后通牒，周六的时候，一定要去买床。

　　萧穆尘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周六一大早，萧穆尘就又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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