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半个小时，岑滢跑了两趟派出所报案。
　　民警都惊愣了。

　　拖着脚进公司，正是午饭时间。
　　饭是完全没心思吃，食堂却不去不行。

　　岑滢腰板直挺坐在进门显眼处，僵尸眼挨个扫描餐厅里的人。
　　一是认认有没有跟她借过钱没还的。
　　二是琢磨跟谁比较有借钱的交情。

　　终于见房荟潆端着饭过来，忙招手。
　　房荟潆坐下就盯着岑滢的眼睛看：“你们曹老板是憋多大劲儿抢冠军，加班这么狠。”

　　岑滢腆腆笑脸，正襟危坐。
　　人生头回跟人借钱，这心情就跟要和人表白一样开不了口，顾左右而言他：“上次你说的捷径，我知道什么意思了。”
　　边说，脑袋里边一个泡一个泡冒着“钱”字。

　　房荟潆似乎有点意外：“你要考虑？”

　　岑滢想起那张餐巾纸，总觉得匪夷所思。
　　“我绝不会走这条路……”装着心事，说话一本正经，意识到房荟潆似乎在开玩笑，自己这么正经着实可笑，又偏过头强颜玩笑：“莫非你……”

　　房荟潆嚼着饭，眼皮也没抬抬，懒声说：“像我这种曾经的富二代，用得着靠谁？”

　　岑滢一怔。
　　一想又觉得这口气像自我解嘲。
　　再想房荟潆身上那种清冷诗书气质，说的肯定是书香门第学富五车那个“富”。
　　“曾经”的意思，她猜应该是说，现在自力更生不靠家里帮助。

　　还得原生家庭好。
　　岑滢略失神。
　　她说不清自己的原生家庭哪里不好，就是很想逃。

　　看她快吃完了，忙说：“那个，今天我其实……其实是……想跟你借八百块钱......六百也行……”
　　岑滢说到后面，手心里一把汗，声音小得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就听见房荟潆叹息一声，惶惶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先拿一千去吧。”房荟潆说着掏出手机，“很多人热衷投资理财，其实时间才是最能增值的。只是大多数人，拿时间给自己挖了个坑。”

　　岑滢觉得都不用时间挖，自己就是那个坑。
　　她整个人松弛下来，眼角就潮起来，张口想说谢谢，声音沙在喉咙那里。

　　岑滢到楼下手机店花五百块买个手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怎么都觉得像个塑料玩具。
　　*
　　组里，庄晓莼闭目趴在桌子上。
　　岑滢轻脚走回座位，手臂忽然被抓住。
　　“岑滢，我昨晚上加班写稿又来大姨妈，人物小传实在写不动了，今晚要交稿，你能不能帮我一下，你最好了！”

　　岑滢望着她嘟嘴恳求的神情，觉得为难。
　　才张口，还没说自己，那神情就更哀楚了一分。
　　岑滢遂暗自叹气劝自己，同事之间互帮互助也是人之常情。
　　加班赶完自己的部分，又帮她写人物小传。

　　这天晚上，岑滢在公司加完班，才发现已经过了十点。
　　她裹紧大衣走出公司大楼，四周黢黑安静。
　　她有那么一秒失神，觉得自己站在一个下水道井底，头顶上方是锈漏的井盖子，漏进来那么几点遥远的光。
　　那个井盖子看起来很远、很重。
　　她够不着，推不动。
　　也等不到有人来从外面帮她打开。

　　她匆匆赶进地铁站，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坐下来，头依着窗玻璃瞥着窗外，身体就像被塞得臃肿变形的垃圾桶，一动不能动，一句话不想说。

　　灯光流萤般飞逝，地铁站空空荡荡。
　　如她一样晚归的陌生人，立在站台上，目光疲惫涣散，像被吸去魂魄的空壳，静态得有些惊悚。
　　低能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她拿出笔记本，想画点什么。
　　思潮涌动，又纷乱难定。

　　出了地铁站，公交车已经停运。
　　步行有四公里半，她实在太累，想打车又舍不得钱。
　　路上还有些行人，她决定走回去。

　　走得脚后跟酸痛，膝盖快散架，终于看见胡同口那家小超市青白的灯光。
　　超市还没打烊。她微微舒口气，给自己鼓劲。
　　还有八十米，她就能回到胡同里出租房她温暖的被窝里。

　　她踩过超市玻璃橱窗透在地上的一小片光，往里瞥了一眼，见老板在往外收拾包装纸盒。
　　她裹紧大衣，走进胡同，强打精神睁大眼睛，像猫头鹰一样四处察望。
　　白天路两边都是小吃店，现在全闭着门，安静得好像一个人独行荒野，天地都叫不应。

　　前后空无一人。
　　岑滢稍安心，又不禁寒栗。

　　她黯淡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光里，随着脚步一趋一趋往前移动，在树荫的影隙间乍灭乍明。

　　卷帘门忽然哗啦一响，她吓得跳起来，僵着脸转身看，地上拖着长尾巴的一团跑过去。
　　她大喘两口，加快步伐继续走。

　　十米外有一段黑，像是路灯坏了。
　　她从人行道的树荫里走出来，走到马路正中央的路灯下，稍稍感到安全。
　　左右看看，缩紧身体，再加快脚步。
　　还有四十米就到了。

　　她长吸一口气，顿住呼吸，察觉空气里隐约一丝烟味。
　　她抽动鼻息，确定这不是烧纸烧物那种烟火味，而是香烟燃烧的焦油气味。

　　她放慢脚步，鼻息寻找这一丝烟味的来处，眼睛在黑暗里翻找，看到两个微弱的火星，在她右侧的人行道树荫里，并排移动，忽明忽暗。
　　她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光，看见树荫里迎面走来两个人。
　　两个男人。
　　一高一矮。
　　路灯太暗，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她本能地往左边的人行道挪了挪。
　　虽然隔了四五米，还是警戒地将余光投过去。

　　就见那两个人本来走在一起，堪堪分开，从树荫里走出来，走下人行道，走到马路中央，然后，分成两个方向呈九十度朝她走过来。

　　她直觉这两个人不对劲，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身往回走。
　　身后脚步声立刻跟着变得急重。

　　那脚步声在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大声，像什么杂乱地砸向她的心脏。
　　岑滢只觉得两腿发软，惊恐尖叫压在喉咙里横冲直撞，呼吸像板住了，憋气一弹僵手僵腿飞奔冲回小超市，一下子缺氧得要晕过去。

　　心在嗓子眼狂跳。
　　她躲在货架后面，抓着两瓶水放在眼前，眼睛瞥向门外，呼吸急乱。

　　那两个男人面向超市站在玻璃橱窗外暗处，嘴里的烟一明一灭像狼的眼睛。

　　她瘫坐在货架下，喘了有十多分钟，爬起来再偷偷望出去。
　　那两个人看不见了，外面一片漆黑，不知道是真的走了，还是躲在什么地方。

　　老板走过来：“小姑娘，要买什么？我要打烊了。”
　　岑滢顿时手足无措：“老板，外面有两个坏人……”

　　老板出门左右看看：“哪有人？”
　　“真有坏人......”

　　“小姑娘，你看看都十二点了，这都明天了，我还得早起送孩子上学呢，你就别耽误我了。叫你男朋友来接你，要不你报警？”

　　岑滢六神无主。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反应过度。还有，如果人跑了，警察会不会说她报假案……

　　可她不敢再一个人走那条胡同，直觉他们就躲在胡同里。
　　她点开手机，心凉了半截。
　　手机是今天新买的，还没来得及录通讯录，里面没有一个号码。

　　老板已经在关灯。

　　岑滢脑海里冲出一串数字，旋即沉下去。
　　那是早已不在通讯录里、却在她大脑形成永久记忆的号码。
　　是个已婚男人的号码。
　　让他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不如让她死......

　　岑滢忽然眼前一亮：一路吃二舅……
　　开头几位是什么来着……她手忙脚乱忙拨电话。

　　“135……请问是庞焱吗？对不起对不起！”
　　“136……不好意思！”
　　“137……庞焱，我是岑滢——”

　　这都过去那么久了，他还记得她是谁吗……
　　“就是，去年底，你给许西洲做替身那个戏——”
　　就听电话那边答：“岑编剧，我存着你的号码，我记得你。”

　　岑滢简直想跪下去给他磕十个响头：“我遇到坏人，你现在能不能来——”
　　“我在横店，你在哪儿？”

　　岑滢心凉到脚后跟……完了。

　　“你把详细地址发给我，我想办法。”

　　岑滢忙把什么区，什么胡同，什么超市，统统发给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指望这根稻草，更不知道来的人能不能准确找到她。
　　可她没有其他稻草可以救命了。

　　小超市的卷帘门拉下来，人行道上变得一团漆黑。
　　岑滢蜷缩在两个垃圾箱和包装纸盒围起的挡墙后面，又冷又臭。

　　老板从卷帘门下钻出来，左右看看，自言自语：“走了？”
　　他是在说我吗……
　　岑滢探出头：“哎，我——”
　　小电驴嘟嘟驶去，小红尾灯转眼湮灭在黑夜里。

　　怎么就没想起来让老板载她一程，两分钟的路而已……
　　岑滢才发现，自己眼睁着错过了可以救命的稻草。
　　就在几秒钟之前。

　　没人了。
　　死一般的黑夜。
　　那些噩梦里的恐惧在她眼前鲜鲜活过来，张牙舞爪，伸手可触。
　　她恍恍侥幸这只是梦。
　　狠掐自己一下，立刻绝望意识到，无梦可醒。

　　时间好像也死了。
　　又好像呼啦啦过去了很久。
　　久得好像她已经在这里蹲了整整半生。

　　不要这么安静，过一辆车也好……
　　岑滢冷得全身发抖，又发现自己是因为害怕而发抖，抖得无法控制，好像肌肉自己就会恐惧。

　　烟味……
　　她惊怔，蜷紧身体，一动不敢动。

　　是烟味吗……
　　也许是垃圾箱里烟头的味道……

　　嚓嚓……脚步声。
　　嚓嚓嚓嚓……两个人的脚步声。

　　岑滢屏气，惊恐地祈祷这声音赶紧消失。
　　安静就安静。

　　脚步起先停停走走，像在找。
　　然后便一直有，声音越来越清晰，烟味也越来越浓。

　　岑滢紧咬嘴唇，绷紧身体，就见月光下，两条灰影子爬上垃圾桶，脚步声也停住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要爆裂开了，浑身血液像淤泥阻在心口无法畅通。

　　“她肯定没跑掉。”
　　一个声音尖薄黏糊，语调轻佻。
　　一声浑浊低笑：“前面看看。”

　　岑滢像只鸵鸟把头埋在膝盖间，听着脚步声似乎往前去了，背脊痛得要断裂，撑不住双腿跪在地上，一身大汗凉冰冰下来。
　　然后，就见一双脚出现在她眼前。

　　她惊恐抬头，来不及惊叫，身体被人从后面提起来箍住脖子。
　　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狰狞的脸，破嗓尖叫。
　　空气里只有呼出的一团白气，什么声音都没有……

　　车灯……
　　岑滢拼命喊出一声低哑的“救命”，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
　　她感觉恶臭的烟屁股味漫天漫地灌满她的呼吸，意识就逐渐疏离，身体软下去。

　　出租车在胡同口停住，车上下来三个人。
　　岑滢迷离望着那团雪白的车灯，在无边黑夜里渐渐如稀疏的流萤支离涣散。

　　手机铃声响起。
　　接着她听到有人大声喊“岑编剧”。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明白了是来救她的人，挣扎最后的力气抬脚踢向那堆包装纸盒，里面零散的啤酒瓶子叮铃桄榔滚了一地。

　　耳边传来一声恶狠狠的秽语咒骂，伴着潮湿的吐沫星子，捂嘴的手松开，她后背吃痛一掌，身体失控朝前摔下去，重重扑倒在地上。
　　踢踏慌乱的脚步声朝她身后的方向跑远。

　　“岑编剧，是你吗？”手机的灯光照过来。
　　岑滢用颤抖僵硬的手费力撑起身体，翻坐在地上，望着梁子衿，只会大口喘气，眼泪像喷泉一样往外涌，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个姑娘跑过来扶住她，在她背上轻柔拍着。
　　又一个姑娘跑过来，声如洪钟：“哥，人跑了，我去追！”
　　“算了，海珠——”

　　五分钟后，那姑娘拽着一个捂着后脑勺哭天求饶的人回来了。
　　还真给她抓到那个高个子。

　　“你又拿石头冲人……”梁子衿说。
　　“你搞错了哥，他不是人，是畜生。”海珠说着，在高个子肩上大把一拧，顿时爷爷奶奶祖宗都喊了一遍。

　　把人扭送派出所做完笔录，回到出租房已是凌晨三点。
　　岑滢过意不去，拿出一百块给梁子衿付打车费。
　　梁子衿死活不收。

　　“庞焱说了，你是编剧，我们哥俩还得靠你关照，让我千万不能收你的钱。”

　　这份没有一句废话的坦诚让岑滢心生歉疚。
　　她一个无名小编剧，恐怕难以如他们所愿投桃报李。
　　真心诚意说改天一定请他们吃饭。

　　这一夜恍如从地狱逃生的噩梦，却比噩梦更难驱赶。
　　裹紧被子，发抖，闭上眼睛就闻到那股烟味。
　　越来越浓的烟味。
　　接着是脚步声……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这里不能再住了。
　　岑滢坐起来，上网搜房子。
　　一看公司附近的房租比这里贵三倍。

　　眼下别说交房租了，吃饭都困难，何况还欠房荟潆的钱。

　　她拉出床底的行李箱，清点资产。
　　四个包，一堆红红绿绿过时的时装。
　　想起此生不知能不能有缘再见的五万块钱，如果没大手大脚买这些包和时装，也是落入骗子之手，一时不知该后悔，还是该庆幸。

　　关下箱盖，箱子里传来一阵咯咯笑声。
　　岑滢整个人僵住，颤抖着手伸向箱盖夹袋，拿出那发出笑声的东西。
　　一个虎头虎脑的笑脸娃娃。

　　岑滢望着它，左胸腔里拧作一团，绞痛难当。
　　前尘往事，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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