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然后呢？你真喝了？”

　　因为酒精的缘故，梅莉对昨天的记忆只有模模糊糊的零星一点，她记得任子木被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邀请去吧台“喝了一杯”，再后来就醉得人事不省，据任子木说，等她回来时自己已经抱着另一个朋友在说胡话了。

　　真是丢人啊。梅莉扶额，但她还是对任子木这场“艳遇”十分感兴趣。虽然梅莉知道任子木的性格有点软，平时也不爱主动说话，但像她长得这样标致的东方姑娘，以后走在校园里想来问她联系方式的男生也肯定不会少。

　　任子木很实诚地说：“就喝了一口，然后还是喝的果汁。”

　　作为当事人，任子木对昨天的事情记忆犹新。

　　虽然任子木只抿了一小口就皱眉不喝了，但她能感觉那杯酒的度数不高，更像是加了一些酒精的汽水。

　　女人牵起她手的时候冲她笑，漂亮明媚得令任子木移不开眼。但任子木自觉刚刚一直盯着女人看就已经是很失礼的行为，在短暂的交流中她一直有意回避和女人的眼神交流。心跳如雷下任子木更觉得这种氛围有点像小辈在前辈面前的紧张和不知所措，自己是只敢偷偷用余光描摹着太阳发散的光芒。

　　“你可以叫我A小姐。”在吧台落座后，女人先开口自我介绍，她看见连鸡尾酒都下不去口的任子木，又转头让酒保拿杯果汁来。

　　在A小姐扭头的时候，任子木大着胆子抬眼，看见吧台白色的灯光映在女人的脸上。高挺的鼻梁，含情的黑眸，卷曲的棕金色长发，造物主似乎各位钟情这幅作品。

　　或许女人觉得这注定只会是一场留在今晚的邂逅，所以并没有给出自己的真实名字。这与女人左手上触及冰凉的薄丝白手套一样，有意无意拉远了与任子木的距离。

　　这种与漂亮的人独处的刺激感与两人交谈的私密感是任子木前所未触的，她觉得嘴唇有点发干，便没有客气地接过了女人轻轻推至面前的果汁，明明没有喝酒，但在冰凉的果汁下肚后，任子木竟有一种微醺感。

　　A小姐看见她毫不犹豫饮下的动作，略显惊讶地微微一挑眉。

　　“您好，您可以称呼我的英文名，我叫……Sophia。”

　　索菲亚，智慧、聪明、金色。任子木并不信教，她只是曾拜读《罪与罚》这本不朽之作，尚年幼且家境富裕的她不曾理解女性从压迫、反抗、自救到救赎他人的过程，但那个代表着美好与纯洁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她对上帝无比虔诚，却深受命运的苦难。

　　职业的高低贵贱也不过是人为赋予的含义。为世人唾弃肮脏的胴体，也遮掩不住索菲亚人如其名怀揣着的圣母一般跳跃的永恒光辉。

　　圣·索菲亚。

　　任子木未经苦难，却亲眼见证过他人的苦难，不大不小，正是记事的年纪。一场高烧烧去的是她的骄傲与自信，仿若坠入逆流的瀑布，勉强抱着浮木得以喘息。

　　性格和人生被打碎重建。

　　所有人只看见大病之后的任子木变得更加聪明，成绩优异，待人温和，几乎是邻家小孩的典型案例，甚至考入英国剑桥大学的计算机系，不辱家风门楣。但没有人会去在意她愈发封闭的内心与阴影，也没有人会去深思国外优秀的大学这么多所，为什么任子木执意要考到英国来。

　　就像没有人会去探究为什么任子木要用“索菲亚”作自己的英文名。

　　任子木有朋友，梅莉就是她到英国来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但她没有真心朋友。她不再敢去交付真心，害怕再一次的无力与伤害。

　　A小姐轻声笑起来：“很动听的名字。你不是西方人，应该不信教吧，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英文名字？”

　　也许任子木会被美色迷晕，心中微微触动，但她也深知社交距离的必要性，短暂地找回理性，想证明并不是什么能很容易就被牵着鼻子走的人：“名字而已，只是一个代称。我觉得好听就起了，您呢？为什么是A？”

　　“如你所言，代称。”A小姐未戴手套的右手夹着一张扑克牌，手腕上缠着几圈黑绳，坠着一个黑色十字架，“这是我抽到的牌，红桃A。”

　　虽然这是任子木第一次来夜店，但她看到牌之后也明白过来了：“您是输了什么赌注？游戏吗？需要我帮您做什么吗？”

　　A小姐眯眼笑起来，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两指夹着红桃A牌的一角要递给任子木：“赌约是来要你的联系方式。但我觉得这并不是惩罚，能要的这么美丽的东方小姐的联系方式，是我的荣幸。”

　　明明是轻佻又风流的话，从A小姐的嘴里说出来却像是裹了蜜糖的小弯钩，能让人甘之如饴。

　　一个个英文单词落到任子木的耳膜上，仿佛具象化了她的心跳声。她的脸颊又有点发烫了，胸腔里天生不足的心脏在不停跳动。

　　A小姐觉得这个小姑娘可爱极了，与她这种久经沙场的常客不同，给她点杯果汁就喝了，说两句话逗弄逗弄就能从耳朵粉到脖子。夜店里多的是鱼龙混杂和带刺的野玫瑰，像这种程度的白纸可谓十分罕见，就像野猫群里掉在队伍尾巴上的小可怜猫，警觉力和战斗力几乎为零。

　　那稚嫩的脸庞，竟让A小姐隐隐生出有种在调戏未成年的罪恶感。但她猜测索菲亚应该是到英国求学的中国留学生。察觉到小姑娘的窘迫，A小姐并没有步步紧逼，反正这么有趣的姑娘，或许，她们还会有……来日方长？

　　“好的……我也很荣幸。”

　　两人没有交换手机号码，只是互换了社交软件上的联系方式，就在点下关注的那一瞬间，原本有些晕晕乎乎的任子木忽然有些清醒。她看见A小姐主页上的建筑作品，看见A小姐数以万计的粉丝数，也看见A小姐只有零星几个的关注数。

　　任子木有些唏嘘。A小姐应该确实是输了游戏，等明天她就会取消关注自己吧。

　　因为自己只是一个主页空白的、为了出国才准备的新账号而已，并不值得A小姐长久的关注。

　　而因为当时一直萦绕着任子木的自卑心理，也因为她没有被搭讪的经验，就并没有去细想为什么夜店里这么多人，他们的赌约会去要是自己的联系方式。

　　等到卜见回到她包下的卡座时，团队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朋友们都笑嘻嘻地凑上来：“怎么样，老大？那漂亮妹妹究竟在本子上记了啥？”

　　一心只想着逗小猫的卜见哪里还记得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赌约去邀请小姑娘共进一杯的？她摆摆手，装作无奈的样子：“人家只是有在纸上记日记的习惯，写的是‘我今天和朋友们第一次来夜店，真开心’，顺便记了一下喝了什么，怕自己回家再写就想不起来名字了。”

　　金发女孩半信半疑：“真的假的？老大，你不会是在诓我们吧？快说你们在吧台聊了这么久还聊了什么？”

　　“居然不信我？”卜见耸耸肩，信口瞎编，“其实我也有想写日记的打算，但是一直很苦恼该怎么写，所以向她请教了一下——安娜，想法这么多，下次接了工作就派你去和甲方会谈。”

　　那个叫“安娜”的金发女生两眼一翻，装作一命呜呼地求饶，大声喊着“老大，饶了我吧”，又引得同伴一片哈哈大笑，陈彬笑得尤其起劲。

　　这轮游戏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没一个下属会想到去注意卜见的社交平台上多了的那一个关注，也就没有人知道卜见其实还要到了那个奇怪姑娘的社交账号信息。

　　“让我看看那女人的主页呢，叫什么……A小姐？‘SEE’？这名字真奇怪，搞得怪神秘的。”梅莉凑到任子木旁边。

　　回想起昨天的相遇，任子木仍如身在梦中一般，而看见粉丝栏里除了一开始就存在的机器人账号外的那唯一一个账号，看见那个空白的头像和“SEE”的昵称，她才恍若抓住一缕真实。

　　A小姐还关注着自己，她是不是忙着工作而忘了取关这件事？

　　梅莉在自己的手机上也找到了A小姐的主页，有些好奇地翻看着她发过的那些照片和推送：“这么多建筑和设计的照片？她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吗？”

　　“恩，可能是吧。”

　　“想不到听起来这么正经的职业，也会去夜店嗨啊。对哦，剑桥都有我这种不乖的学生，这么一想也不奇怪，哈哈！”

　　任子木听到梅莉这么类比自己不由得笑出了声。

　　“不过宝贝，你昨天真是……”

　　“怎么了？”

　　“那个女人过来的时候，你的视线就像黏在她身上一样，”梅莉比划着，斟酌着用词，“就像一个小色鬼！我承认那个A小姐确实很漂亮，顶漂亮！但你……宝贝，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任子木听到梅莉的最后一句话，有些震惊地回头看她。原来昨天自己表现得确实很失礼吗？甚至会让人如此误解？

　　她今年十八岁，不如梅莉早熟，正是在中国式的教育环境中厮杀出来的懵懂状态，对于感情一窍不通。任子木只是从来没在那样一个自己从未踏足过的环境中，遇见一个恍若天使的人。

　　“你误会了。”

　　任子木皱眉，此刻的她已经恢复了往常解数学题时候的冷静和理性的思维，任子木一直知道虽然自己的语文成绩不错，但那是吃透了八股文的应试技巧。实际的她言语匮乏、思想迟钝，无法妙笔生花，她是数字的天才，亦是文字的奴隶，就连所谓的“日记本”，也只是记录一下吃药的时间，代办的事项，已完成的任务。

　　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或许这可以归结为她对于A小姐这类魅力外放者的一种痴迷。任子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于寒夜中在高山之巅跋涉着的人，突然在千米海拔之上看到一堆篝火，热烈旺盛，无惧风雪，甚至任由侵打，仿佛是永不熄灭的圣火之种。

　　这正是任子木多年来所缺失的活力与热情，她感到久违的新奇与熟悉，如飞蛾扑火一般小心却义无反顾地靠近，哪怕自己并不知道篝火是何时点燃的、是何人之物、而这里又是何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