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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泪那声“与吾何干”的余音尚在梁间萦绕,公堂之上,情势却因他接下来的一句话陡然逆转。
就在张颢以为这位爷打算彻底置身事外时,却见月泪目光掠过那枚作为“铁证”的玉佩,金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罢了。
“砒霜入水,滋味辛辣刺喉,姜氏既感口渴,岂会无知无觉饮下足以立毙之量?”他声音平缓,却如冰锥刺破虚假的泡沫,“若要悄无声息毒杀于井中,所需药量,恐非这玉佩之上些许粉末可成。此等常识,仵作莫非不知?”
那仵作脸色一白,哆哆嗦嗦不敢言语。
月泪转而看向惊慌失措的刘闭:“尔等初衷,可是仅为泄愤惩戒?”
刘闭被他目光一慑,竟脱口而出:“是…是泻药!少爷只想给她个教训,小的…小的只是把泻药粉包在帕子里,争执时不小心沾到了玉佩上!真的不是砒霜啊大人!”
张阳正也懵了,连连点头:“对对!就是泻药!我哪敢杀人!”
堂外围观百姓一片哗然。若只是泻药,那姜氏的死因便成了谜团,案子再次陷入僵局。
张颢刚松的半口气又提了上来,只觉得这位常公子哪里是来解围,分明是来把这浑水搅得更浊。
月泪却不再理会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袖袍微动,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寸许长的暗紫色线香,香气幽邃,不似凡品。“既然阳间难断,”他语调淡漠,“那便去阴间问个明白。”
话音未落,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线香无火自燃,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却不散开,反而如灵蛇般缠绕上跪在地上的慕予,瞬间将他笼罩。
慕予只觉得周身一轻,眼前景象如水波般晃动、模糊,公堂的喧嚣迅速远去。待他定神,惊骇地发现自己竟仍跪在原地,却又不在原地——周遭一切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张巡抚、师爷、衙役,甚至包括那得意的张阳正,都如同凝固的剪影,保持着之前的姿态,纹丝不动,无声无息。
唯有那袭胭脂色长袍,在这片灰败的背景下依然清晰。月泪立于他身侧,淡声道:“此乃阴阳间隙,时光流缓。你母姜氏新丧,魂应未远,心中执念所系之处,自有痕迹可循。”
慕予福至心灵,猛地转头看向大堂门口。
他看到了——母亲姜氏的魂影正从王青家方向踉跄而出。即便在魂影状态,她依旧竭力维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仪态,那是深植于骨髓的、属于先皇后的尊严。
场景回溯,慕予清晰地“看”到,姜氏是如何带着一份小心翼翼的、试图用残存风仪换取些许实际帮助的心思,踏入王青家门。她放不下与生俱来的高傲,却又不得不为了生存,为了他,去试探着寻求庇护,这本身便是一场悲剧的注脚。
王青的魂影脸上,是欲望与“被轻视”的暴怒。那杯茶,从伪善的招待变成了毁灭的毒药。
这并不在他意料之外。
场景转换至自家屋内。
姜氏痛苦倒地,毒性肆虐,她的喉咙紧缩,面容因剧痛而扭曲。
一只手死死抠着地面,另一只手执拗地、甚至带着某种母兽般的凶狠,伸向惊慌的“他”,嘴唇剧烈翕动,反复做出“水”的口型。
她那时在想什么呢?
她贵为先皇后,却在那场宫变火海中,死死攥着他的手,从未松开。她带着他颠沛流离,学着市井妇人操持生计,那双曾经只抚琴拈花的手布满粗茧。
她对他怀着他看来“蜉蝣撼树”般的期望——期望他重拾荣光,或是至少,平安长大。
她活得笨拙,活得辛苦,甚至因那份无法完全放下的骄傲而显得可笑,她自小便是以皇后的标准培养的,及笄那年她嫁于小她三岁的新帝。
母后第一胎是公主,第二胎才有了他。帝后不和,却也没有对他造成太大影响。
他作为中宫嫡出被抚为皇太子,深居东宫。
不过……
不过,倘若父皇在凤仪中庭授他,也是不肯多行几步入内室的。而母后,也每每回避。
但是,
但是!二人并非始终如此。起初,活在母后口中会偷偷喊姐姐的小皇帝是陛下,而陛下辩驳易后奏折的言辞也是不假。
皇后母族获罪流放时,他刚刚降生不久。
于是处心积虑害父兄的是他,情深一时也是他。
中宫安宁十年如一日,这是这份情谊的终点。
后来,后来父皇日渐暴戾。
慕予已经不能认出他。
一夫夜呼,乱者四应。然后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阴寒此刻才真正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浑身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月泪金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包括慕予那瞬间崩溃又重塑的情感,以及王青魂影的丑恶。
恰在此时,生人气息与剧烈的情感波动引动了此地最深的怨煞!比之前更加浓稠的黑影裹挟着凄厉嘶嚎,汹涌扑来!
“簌——”
胭脂色外袍带着月泪身上清冷的幽香与一丝不容置疑的暖意,将他彻底包裹。月泪的声音低沉而稳定,穿透他灵魂的震荡:“牵着袖角。不准松手。”
慕予无声用冷汗涔涔的手攥住那片衣袖。
月泪已踏步上前,雪白中衣在昏昧鬼气中如月光绽开,指间清辉化为凛冽锋芒,将扑来的恶念一一斩断。
生命之意义,非在避坠落,而在坠时犹能睹星光;非在悟万物,而在纳那些永不可悟之境。
慕予闭上眼,任由这沉重的领悟将自己淹没。
月泪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凝重的寂静:"看清了?"
慕予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看清了。"
"那便回去。"月泪袖袍一挥,周遭景象开始如水波般荡漾,"阳间自有阳间的公道。"
当慕予再次睁开眼时,他已回到公堂之上,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方素白绢帕,上面隐隐透着药渍——那是月泪在阴阳间隙中,从王青魂影手中取来的最后证物。
慕予重新跪于公堂之上,右手中那方素白绢帕如凝霜积雪,左手捏着胭脂色绸缎如疏影横斜。
堂外围观的百姓尚未从方才二人凭空消失的异象中完全回神,便见这孩童缓缓抬首,目光如古井无波,直指面色已变的王青。
“王医师,”他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堂内所有杂音,“这帕上的药渍,你可识得?”
不待王青狡辩,月泪清淡的声音已然响起,如玉石相击,为这场审断定下终音:“此物取自阴阳间隙,附着鸠羽之毒。性烈,入水无味,半盏茶时辰发作,与砒霜症状相类,却非市井可得。”
他金眸微转,落在王青瞬间惨白的脸上,“若非精通药石,岂能得此物?又岂会恰在姜氏从你家出来后,毒发身亡?”
铁证如山,因果昭然。
王青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不待用刑,便涕泪横流地招认了因贪图美色被拒,恼羞成怒下以随身携带的秘药投毒,并趁乱将泻药粉包塞入刘闭怀中栽赃的全部经过。
张阳正与其仆役刘闭的逼婚、打砸之罪虽在,杀人之罪已清。张颢惊魂未定,连忙下令将真凶王青收押,择日重判。
一场沸反盈天的公案,就此尘埃落定。
人群渐散,衙役们也各自忙碌起来。
得回去等朱尚永。
月泪这般想着,挪步向外走。
他为何突然出手相助?
一路无话。
天字一号间内,朱尚永已在候着他,目光莫名地往他身后瞟。
月泪:“?”
见他如此反应,朱尚永“嚯”了一声,狂笑不止,勉强凑出一句:“上次你带一袍苍耳回来,我让你下次干脆牵个娃娃回来,你还真身体力行啊!”
月泪皱着眉回过头,与慕予四目相对。
慕予眨了眨眼,像在回应他的疑惑。
朱尚永笑完了,拍拍他的肩道:“走路别总发呆。”
月泪难得吃瘪。
他身量八尺,慕予则折半。为了跟上他,慕予一路跟遛狗一样被遛回来。
“你的衣服——而且,你还没准我松手……”慕予小声解释。
月泪:“……”
“不亏是人嫌狗怕疏影君。”朱尚永笑道。
他站得笔直,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先看向月泪,而后转向屋内笑得前仰后合的朱尚永,不卑不亢地执了一个晚辈礼。
朱尚永止了笑,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慕予,又瞅瞅面色恢复古井无波的月泪,啧啧两声:“还真让你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看来是认出这气运之子了。
月泪不理会他的调侃,转身步入室内,于窗边的梨花木椅中坐下,方才淡淡开口:“为何跟来?”
慕予跟进门内,却谨慎地停在离门不远不近的位置,闻声抬头,声音清晰而平稳:“您未言不准跟。”
朱尚永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拊掌道:“妙啊!月泪,你也有今天!被个小娃娃拿话堵了!”
月泪眼风都未扫向朱尚永,只看着慕予:“吾亦未言准你跟。”
“是。”慕予应道,并无惧色,也无孩童被质问时的慌乱,“但您给了我选择。”他抬起左手,那截曾被紧紧攥住的胭脂色袖角已然平整,只是其上仍残留几道细微的褶皱,“您让我牵着,未曾让我松开。阴阳间隙如此,离开公堂,亦如此。”
此言一出,连朱尚永都挑了挑眉,收敛了几分玩笑神色,重新审视起这个孩子。又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要不你收了他当徒弟?”
月泪凝视他片刻,金眸深处似有微光流转,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如同风雪夜中悄然落地的冰晶。“名字。”
“慕予。”
朱尚永笑容一僵。月泪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三殿下,你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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