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赦罪

　　一经打断，昭明脚步微移，手指正要去握腰间的伞柄，却被一条长而有力的手臂圈住腰，整个人不由往前一倾，倒进一个怀抱。

　　突如其来地相拥让他鼻息一重，好似在说：“我身后有什么？”耳边却传来一声嗤笑，正是浪浪儿的声音回复：“有长蛇！”

　　昭明闻言立刻保持笔直的站姿，因为贴得太近，姿势过于暧昧，他不由耳根发烫，心想：“刚还在想他心思深沉，稳练得不像个年轻人，此时又这般冲动，难不成我长得很怕蛇？！”

　　但他身后的长蛇不是普通的蛇，这蛇头在山脚，尾至黑水河，爬行过后，留下的痕迹可成一条小道，可供人行走，其蛇身上有长毛，毛如猪鬃，头有尖锐两角，此刻盘曲引颈，口吐长信，死死地盯着前方，正想一口吞下两人！

　　须臾，这条长蛇瞳孔扩张，青白獠牙一露，滴下一股毒液，“嗖”一声猛攻过来，浪浪儿冲长蛇蔑视一眼，好似在说：“找死！”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浪浪儿边护住怀里的人，边抡起一只胳膊，直入长蛇口中，抓住蛇信子狠狠一拔，再连肉带血甩了出去！

　　整个过程，快过闪电，稳比泰山。

　　长蛇受此重击后，躯干在空中疯狂扭动，将周遭的树木尽数折断，发出“噼啪”之声，又不停的用蛇尾朝地面摔打，借此来缓解痛苦，如此一来，不但溅起各种木屑尘土，还连带整座山都开始摇晃起来！

　　这阵仗颇大，场面极乱，可昭明却不知发生了何事，随着地动山摇，还踉跄一倒，彻底扑在浪浪儿怀里，可不正像怕极了长蛇！

　　等好不容易站稳，又来一阵地动山摇，再次扑进浪浪儿怀里，他再再站稳，再再扑进去，瞬间脸色痛苦起来，暗中腹诽道：“这蛇怎么没完没了？”

　　“神仙哥哥别怕，那东西活不成了！”浪浪儿将昭明揽得更紧，语气极为诚恳，极为骄傲，隔阵又颤声道，“啊哈哈……神仙哥哥你在我身上摸什么？摸得我好痒啊！”

　　昭明的双手原本只是按在浪浪儿胸前，可不知怎就触到一根环状之物，顺手摸去，只觉手感细腻又温润，表面的雕刻还极为复杂，极为流畅，不用看都觉得此物定然精美绝伦，不料被物件的主人这样一笑，昭明竟有些手忙脚乱，不敢再继续！

　　浪浪儿低头一眼，覆目的这人依偎在怀，脸边生红，手指微微蜷曲，正是一副被戳破心事的羞赧之态。

　　随即，昭明腰间一空，手背上被覆上温热，正是浪浪儿将他的手托起在环状物上抚摸，一字一句认真道：“这是一个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人所赠，我很喜欢，也很爱惜……”

　　听见这样的形容，昭明才知此物贵重，轻抚之下，项圈两侧有凤凰腾飞，旁边坠着些国色牡丹，瓣梢各镶宝石，神鸟俯以衔东珠，下佩长命锁片，九片银叶、一银铛为坠脚，长可至脐。

　　他也明白之前的“叮铃”之声来自何处，但委实没想到是这么华贵之物，如此，联想物件的主人恐怕并不简单，且适才对付长蛇动静巨大，又镇定自若，让他不得不疑！

　　山中终于恢复平静，两人也逐渐分开站好。

　　昭明斟酌过后，面色一沉，质问道：“虽然你之前接住了我，现下又救我，但你绝非常人，你究竟是何人？又为何接近我？还有乐神大人可是被你带走？”

　　昭明一口气说完，甩出的问题像支飞箭，搭在弓上，对准眼前这人，两人的关系也被拉至冰点。

　　冰冷的气氛将热情冻住，浪浪儿哽咽一声，把头埋下去，嘴角下拉，嗓音压抑道：“之前所答，句句属实，神仙哥哥若不信……我……我走便是！”

　　这声音极轻极低，明显是句气话。

　　却似一种无声哭泣揪住了昭明的心，让他不由伸出手，拉住转身的浪浪儿，自责道：“抱歉，我刚刚的话说得太重，大约是看不见的缘故，总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真的抱歉！”

　　“神仙哥哥的意思是想看我长什么样子？”

　　追问中含有一丝期待，让昭明不经在脑海里想象浪浪儿的样子，道：“可惜我暂时看不见，不过我觉得你性格炽热，长相定然明媚！”

　　“你把我想得这样好看，万一我不好看怎么办？到时吓着了你，岂不是让你原本的喜欢变成了厌弃，算了，你还是别见我……”浪浪儿将手一抽，欲要离去。

　　昭明脱口一句：“不管你好不好看，我都要看，也都喜欢！”

　　此话一出，浪浪儿忽然反手过来，将挽留的那只手托起，道：“当真？”

　　昭明道：“绝不骗人，待我双目复明，一定见你。”

　　浪浪儿道：“说不定下次见面，你就能看见我了！”

　　这话说着较为轻松，其中难度唯昭明自己知道，若无人供奉或不能完成赦罪将永远失明，短时间内也暂无复明可能，但还是高兴道：“谢谢你！”

　　语罢，昭明由他用后退的方式带自己往上走，两人边走边聊，且有说有笑，衣袂相碰，散发出一段欢愉！

　　山顶上能看见连绵山脉，原本广阔壮观，却被笼罩着黑气，有吞噬大地的趋势，而他们眼前是一座索桥，宛如一条巨蛇沉睡在山水之间，将对面巧妙的连接。

　　昭明从浪浪儿的描述得知不死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片。

　　他站在桥边，寒意袭来，又想起当日下来用法力破不开黑气，蹙着眉道：“我走前面。”

　　身后的人怔住片刻，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又或是……恐惧！

　　桥下的木板长年被风吹雨淋，已经残缺不少，暮色映在漏空的地方，像人“龇牙咧嘴”地审视。昭明扶着满是铁锈的锁链往前走，一语不发，毕竟这样的地方，不可分神。

　　等再次开口时，他已站在一片突兀的城墙面前，至于为何止步，说来旁人无法体会，只觉墙缝里塞满了人，纷纷想要挤出来，那种挣扎让他被无数尸骨叠加在身！

　　“啊……”

　　“你怎么了？”昭明转身，仿佛看见一个人塌下去，顺着城墙一滑，头耷拉在自己手臂上，“这里以前应该是战场，亡魂不少。”

　　昭明手肘托住浪浪儿，将人往自己身上靠，只觉他浑身发抖，隔好阵，才用苍白无力的声音累出几个字：“我靠着你睡会……”

　　也许是离得近，昭明能感觉到他在害怕，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或者是……被丢进去！

　　两人也不知站了多久，山里瘴气被风一吹，联和雾气化成雨落下来。

　　见状，昭明手指缠上五行伞，一取一甩，已经撑开，遮在浪浪儿头上。

　　听雨伞面“噼啪”作响，靠在肩上的人似乎清醒了，抬了几次眼皮才睁开，病殃殃地说：“真是好运。”

　　“怎么说？”昭明僵着身子问。

　　“回家有神仙哥哥保护，还不是好运么？”浪浪儿已经起来，不再窝在那人颈边，往四周一扫，敛眉道，“城墙上有东西，一接近我就头痛！”

　　昭明自然知道封印里全是冤魂，若非太过惨烈，也不会直接出现在赦罪录上，但究竟有何冤情，他还不知。

　　待他两指探过封印，察觉上面已经出现缺口，极为狭小，极为隐秘，但一想自己法力不足，不禁将手收回，打算以神官之血强行破阵。

　　手指一提，恰好又吸入四股香火之气，他心中纳闷：“谁在供我香火？怎么也没有祈愿，是忘说了还是我法力低听不到？”

　　思虑片刻，他暂不管是何人所供，且心怀感激去解这燃眉之急。

　　待他向浪浪儿示意退后，将手里的伞往上一抛，五指横过伞柄，拔出一把剑来，随手一挽，如柳花惊雪，又抬手将双指往剑刃一抹，反撩一剑，直接把身后极远的缺口劈开！

　　那一剑剑气凌然，震得万千雨丝猛然调转方向，“哗”的一声，全打在城墙上，听得人胆战心惊。

　　紧随而来的是“铛”的一声，剑已插进伞骨棒中，昭明神色淡然，似乎一切从未发生。

　　雨夜里两人撑伞入城，身后却闪过一道极快的白影……

　　红带上立刻浮现一丝不安，持伞人身子一顿，舞出圈水珠，叱道：“谁！”

　　浪浪儿脸色一变，双眸往背后徘徊瞻眺，缓缓停下来，道：“没人，前面有几间破屋，我们先进去避雨！”

　　执伞人颔首应之，脸上却渡了层愁云，映落在雨水里，显得面色沉重，不想他蒙眼走来一脚踏碎，解得天衣无缝……

　　破屋内四角空空，但好在屋顶未坏，还能避雨，两人阖扉落坐，生的一堆柴火燃得噼里啪啦，飞溅出火星子，到处欢腾！

　　赶了一日路，昭明脚踝微酸，嘴角紧抿，静坐在一旁，火光笑嘻嘻地照到他脸上，渐生出惊鸿之色，道：“你这样一直盯着我看，算不算欺负我双眼失明？”

　　“呃呵！”浪浪儿笑声清脆，支起一条腿，咬着手指似在打什么坏主意，答道：“这怎么能算是欺负呢？都说痴而能傲，是为真傲，傲而能痴，是为真痴！”（出自谐铎）

　　“那你是算前者还是后者？”昭明双唇含笑道。

　　“我自是后者，”浪浪还想说什么，却转念一想，索性给留在心底，倒头去睡，又叮嘱道，“我睡得比较沉，神仙哥哥你守夜！”

　　屋内倦意浓重，呼吸均匀。

　　昭明一听，神色微松，约莫静坐到子时，才起身探至浪浪儿身边，伸出两指，待找到他额头位置，将一丝法力传进去，喁喁道：“神官赦罪常人不可偷窥，我且赐你一夜好梦，让你得偿所愿！”

　　语罢，昭明拾起伞出门，身影融到雨里，独留那一方焰火摇曳……

　　待走远了，他便一手执伞，一手往怀里一掏，取出赦罪录，手上的文书自动飘浮在空中，就这那一刹，金光跳跃，大射四方。

　　雨中人傲然屹立，气势如虹，道：“吾乃赦罪神官，此处亡魂有何冤屈？可尽来申诉！”

　　片刻之间，风号雨泣，万鬼席卷而来，匍匐于昭明脚下，呶呶不休。

　　唯有一道白影落在孤独的残垣之上，俯视覆目之人，将一把金箔叠成的折扇甩来，扇面穿梭翻飞，猛烈旋转至昭明伞上。

　　待沿伞一圈，扇尖快逼至昭明喉间，他顺手出剑，一挡一挑，将金箔扇给踢了回去，反手持剑而立，道：“汝为何人？为何不伏？”

　　白影腰略一弯，将扇夺回手中，冷笑一声，漫不经心道：“覆目之人，自身难保，不配问我！”

　　来者首先翘了昭明的短，鬼做得骄傲，昭明又问：“敢问汝有何长？”

　　这时有鬼声如破锣喧哗道：“那不是当初把我们从墙里放出来的白衣妖僧吗？怎么打起来了？”

　　一道又细又尖的声音说：“和尚心气高，法力强，跟天庭的神官动起手来，可有好戏看！”

　　还有几分激动的声音搭腔：“瞧他那一张妖颜，唇红齿白，还怎么叫人家四大皆空！”

　　“嘿嘿嘿……上次你倒贴他都不要，说不定是不行！”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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