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灵

　　再次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宁芜是被冻醒的。

　　她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森然的寒意刺进骨子里，她紧紧抱着身体，挣扎着吐纳调息，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一处宽阔无比的洞府映入眼眸，目光尽头皆是石壁，四周角落里各立着一尊高大的铜兽雕像，因年代久远而锈迹斑斑，雕像头上顶着长明灯，散发着昏暗的灯光。

　　正中间伫立着一鼎巨大的三足铜炉，通体乌黑，炉身雕刻着古朴的花纹，蓝绿色的火焰在炉内跳动，肆意的火舌似乎要穿过炉身窜出来，却不让人感到灼热。

　　宁芜隐约记起陆长老曾经提到过一鼎炼魂炉，炉中燃烧的是能够炼化修士魂魄的幽冥离火，她的目光死死落在那片蓝绿色的火焰上，心中满是骇然。

　　洞府内安静无比，仿佛完全与外界隔绝，丝毫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陆长老负手站在炼魂炉前，察觉到宁芜醒来，随手挥了一道法诀将她捆了过来。宁芜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狠狠撞在坚硬的炉脚上，又吐出一大口鲜血，肺腑仿佛被撕裂，每一口呼吸都伴着剧烈的疼痛。

　　“无知小儿，愚蠢至极，天赋异禀又如何，我在你身上加了压制修为的禁制，纵然你勤奋修炼也永远无法逃脱我的掌控，你我境界相差甚远，竟然还敢回来报仇，简直找死。”

　　宁芜擦掉嘴角的血沫，眼神狠厉而沉着，“你派人四处寻找我的下落，与其落入你的手中死得不明不白，不如我自己回来找出真相，给我爹娘报仇，替甘泉村枉死的人们讨还公道。”

　　“真是可笑，若说为你爹娘报仇雪恨我倒是能理解，可据我所知那村子里的人们对你可不算好，他们死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哪还有替他们讨公道的说法。”

　　“村子里有待我好的人，自然也有待我不好的人，世事怎能尽如人意。那些人笑我避我，这些都不能真正伤我分毫，他们只不过是怕来路不明的我伤了他们的性命，爹娘将我从山上捡回来抚养长大，已经是我万幸，许多事情怎能辩白清楚。

　　凡人生老病死自有他们的命数，但是你凭什么依仗一身修为就可以随你所想大兴杀戮，视人命为蝼蚁草芥，你所行之事，天道难容。”

　　“哈哈哈，好个天道难容，天道要是听见你这样夸他，肯定十分高兴。你根骨奇佳，心性也够坚韧，可惜起了反叛之心，我倒想知道你是如何摆脱控制的。”

　　陆长老神色一凛压低了眉眼，方才和悦的面容转瞬即逝，他冷笑一声，朝着一旁的石壁微拂衣袖，石壁上赫然出现一只巨大的紫魅蜘蛛。

　　这只蜘蛛被数道由符篆结成的锁链牢牢压制着，红色的复眼如宝石般耀眼，甲壳上布满了紫色的斑纹，八只螯肢粗壮锋利，在烛火的照映下闪着骇人的光泽。

　　紫魅蜘蛛看着将它困在此地之人，张开大口发出凄厉的尖啸，毒液伴着狂风洒落一地。

　　宁芜是第一次见到这紫魅蜘蛛，心中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蜘蛛身上的紫色斑纹竟然和自己毒发时爬满周身的斑纹一模一样。

　　双方目光相对，宁芜竟然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属于妖兽的情绪。

　　紫魅蜘蛛的目光落在宁芜身上，狂躁的身形霎时呆住，妖冶的红色复眼渐渐盛满哀伤与怜爱，看得宁芜心脏凝滞了一拍，看得她仿佛跌进深深的海里。

　　陆长老眼神飘忽打量着这一人一兽，似乎明白了什么，捋着胡须嗤笑起来，“孽畜竟也通了人性，你怕不是把她当成了你的孩子，真是蠢极蠢极。逆徒，你身上这毒也是本尊安排的，不过是为了遮掩给你种下的遮心蛊罢了。”

　　宁芜听罢恍然大悟，据古籍记载紫魅蜘蛛常和遮心蛊共生，遮心蛊是一种子母蛊，通常将母蛊种在紫魅蜘蛛体内，子蛊种在想要控制的人体内，施蛊者再以精血饲养紫魅蜘蛛，就可以和遮心蛊结下血契，让受控之人忠心不二、冷血嗜杀。

　　这蛊术在计都宫是被禁止使用的。

　　一是因为施蛊者每日都要用精血饲养紫魅蜘蛛，以巩固对蛊傀的控制，这对施蛊者来说是极大的消耗。

　　二是蛊傀可以通过遮心蛊获得一部分紫魅蜘蛛的妖力，修为进阶比寻常修士更为迅猛，而施蛊者可以控制蛊傀的心智，如果施蛊者心怀不轨，将蛊傀用来为非作歹，怕是会引来难以预期的祸端，此为名门正派所不容，因此被禁止使用。

　　宁芜被这遮心蛊所控制，心思纯净，甚少受外界事物影响，情绪也比寻常人少一些，虽然让她形成了冷静处事的习惯，但有时候难免让人觉得太过冷血。

　　原本紫魅蜘蛛只是遮心蛊母蛊的宿主，施蛊者用来控制蛊傀的媒介。

　　但是宁芜时常只身进入险境执行危险任务，多次在任务中身受重伤性命垂危，那留着血的伤口真的很痛啊，痛得她觉得自己的性命就像薄脆的琉璃，轻轻一碰就会粉身碎骨化为乌有，致命的痛感攀着心脉传到了紫魅蜘蛛的心底，竟让这妖兽对她产生了舐犊之情。

　　它真的把宁芜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想要替她分担一些伤痛，也因此让遮心蛊的效果开始削弱，对宁芜神智的控制也出现了松动。

　　紫魅蜘蛛用妖力压制着遮心蛊，让宁芜有了自己的喜恶，它想让宁芜逃，逃得越远越好，不再独自执行任务，不再受伤，不再当一个冷漠的杀人怪物。

　　但是今天，宁芜回来了，第一次出现在它的面前。

　　宁芜没有父母，紫魅蜘蛛没有孩子。

　　但当它看到宁芜的那一刻，熟悉的气息和灵力波动都告诉它，这就是它一直偷偷守护的那个小孩。

　　它发了疯一样挣扎着、尖啸着，想要摆脱身上的符篆，却只换来压制的力道越来越重，甚至将它死死勒进石壁。

　　宁芜的灵力也察觉到了异样，以往她执行完任务回来，总是独自返回洞府闭关养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伤势恢复得越来越快，痛感也没有以前那样剧烈。

　　她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境界提升，对伤痛的承受能力也越来越强，没想到这些伤痛大多都转移到了紫魅蜘蛛的身上。

　　她不是真的孤独，它为她默默承受了很多、很多。

　　宁芜挣扎着仰起头望着石壁上的紫魅蜘蛛，疑惑、温暖、感恩、不舍，复杂的情绪在她的心里蔓延生长，她想解除压制紫魅蜘蛛的符篆，奈何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她使劲抬了抬手腕却又任其落回到地面。

　　“这出好戏就演到这吧，既然你们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再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陆长老一脸厌弃地打开炼魂炉，毫不迟疑地将紫魅蜘蛛和宁芜一起扔了进去。

　　炼魂炉一点一点关闭，宁芜和紫魅蜘蛛像是跌落万丈悬崖，飘了很久，终于落到炉底。

　　蓝绿色的火焰将她们重重包围，窜动的火舌几乎没过胸口，虽说是火焰，但并没有带来灼热的感觉，反而像地狱一样冰冷刺骨，冻得宁芜直打寒颤。

　　宁芜的皮肉在幽冥离火的灼烧下绽开，魂魄像被千万根冰做的针扎着一般疼痛无比。

　　紫魅蜘蛛同样也受到了幽冥离火的灼烧，紫色的身体敷上一层碳灰，锋利的螯肢也失去了光泽。

　　它挣扎着朝宁芜爬过来，宁芜看着它紫色的身体上跳动着蓝绿色的火焰，画面及其诡异恐怖，但是她没有逃，她知道它不会伤害她。

　　离火烧断了两只螯肢，紫魅蜘蛛拖着残缺的魂魄艰难爬行，好不容易爬到了宁芜面前，身体覆盖在宁芜上方，仅剩的六只螯肢聚拢将宁芜包裹在里面。

　　它想最后保护宁芜一程。

　　宁芜在紫魅蜘蛛的怀里，火光从缝隙中透进来，照在紫魅蜘蛛腹部柔软的绒毛上。

　　她躲在紫魅蜘蛛的身下，蜷缩着身体，脸颊轻轻贴在螯肢上，阖着双眸，绝境之中却是没来由的心安。

　　紫魅蜘蛛的腹部微微起伏，显示它还活着，可是没过多久，起伏越来越微弱，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宁芜慌了，她瞪大茫然的双眼，瘦弱的手紧紧抓着紫魅蜘蛛螯肢的关节，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她不想让这刚刚感受到的一丝温情也迅速在指尖消失。

　　蓝绿色的火舌逐渐蔓延上紫魅蜘蛛的整个躯体，渗透进坚硬的甲壳，染上脆弱的魂魄。

　　宁芜孤零零坐在地上仰着头，无助地看着幽冥离火将紫魅蜘蛛的魂魄蚕食，最后完全吞噬，没有尸体，没有骨灰，魂飞魄散。她垂落的手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抓不住。

　　一滴泪从宁芜眼角滑落，落入离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幽冥离火融化了压制宁芜修为的禁制，磅礴的灵力自她的丹田内涌出流入周身经脉，却也只为她抵御些许寒冷。

　　很快她的双脚、四肢、脸颊都开始被离火灼烧得皮开肉绽，身体也开始融化，慢慢变成灰烬。

　　最终幽冥离火烧上了她的魂魄，纷纷扬扬的火星落在她的魂魄上，就像薄纸被烧穿了一个洞，星星点点越烧越多直至千疮百孔，可偏偏她身怀极品木灵根，极强的自愈能力让这场离火焚魂变成了凌迟，魂魄一点一点愈合，再一点一点撕裂。

　　黑压压望不见尽头的天，蓝幽幽找不到前方的路。

　　残缺的魂魄疲惫不堪，佝偻的身躯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永不停歇的凌迟。

　　陆长老将宁芜和紫魅蜘蛛扔进炼魂炉后，灵识查探到紫魅蜘蛛很快就魂飞魄散，又在洞府里停留了片刻，感受到宁芜只剩微弱的生机，便果断离开了这里。

　　这炼魂炉专为炼化魂魄打造，炉内炉外时间规则不同，外界一年相当于炉内的十年。

　　宁芜的残魂行走在离火冷焰中，她想要找一个出路，却永远也走不到头。

　　这里没有日月，没有星光，甚至连一丝风也不曾眷顾，来吹灭这冷魄荒魂。

　　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了吧。

　　无边无际的蓝绿色火焰中央，一片纤薄透明的魂魄颓然立在那里，宁芜发出最后一声叹息，或许她的性命就到这里了。

　　绝望自心底生长出来，很快蔓延了全身，她终于停下了前行的脚步，最后看了一眼灼烧不息的幽冥离火，引导经脉中残存的灵力汇聚在丹田。

　　“嘭——”

　　逃生已然无望，她不愿再在炼魂炉里苟活下去。

　　她带着彻骨的绝望和不甘，选择了自爆内丹，神魂碎裂，弥散于无尽的离火火焰中。

　　十一年后，陆长老早已遗忘了关在炼魂炉里的宁芜，又在不经意间将她想起。

　　陆长老来到关押宁芜的炼魂炉前，抬掌感应炉中的灵力，这才发现炉中早已没有了任何的灵力波动。

　　他又施法确认了一遍，终于判断宁芜早已魂飞魄散。

　　陆长老轻轻挥指，沉重的炉盖缓缓向上掀开，炉内依旧燃着冷焰。

　　洞府内是没有风的，没有人察觉到，炉盖掀起时带起了一丝丝极细微的空气流动，一缕孤魂悄无声息融进这股气流，无声无形瞬间消散在空中。

　　天道要你活，就算粉身碎骨也难断生机。

　　陆长老以为宁芜死了，宁芜也以为自己死了，但她的命却偏偏出奇的硬，凭借仅剩的一缕残魂，承载着支离破碎的记忆，随着无人察觉的气流，逃出生天，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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