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贾南风

　　回到贾府，贾南风不顾礼节，一路急冲入门去，程太医正从贾午的内室出来，去往青琐轩的侧厅。
　　郭槐哭乏了，看起来有些呆滞，贾南风大喊：“母亲，妹妹如何？”
　　郭槐失了魂一般，一字一顿：“程大人说就在此夜了。”说完重重的咳嗽起来，贾南风心中一凛，咳嗽，是此疫开始的症状。
　　贾南风接过陈舞的一蓝子药，递给程太医，沉声说道：“程大人，这是虎狼草，请为妹妹煎药吧。”
　　程太医看像贾充，贾充也不问草药来处，一横心说道：“有劳程太医。”
　　程太医煎了药来，忍冬纹八曲琥珀盏中，暗紫色的药汁轻轻摇晃，晕出一片淡淡的异样的光芒，贾充看了一眼药盏，重重的叹气，拂袖摆手，进了一旁的偏厅，郭槐也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贾南风吩咐侍女服侍贾午喝药，但一边的侍女却只是将琥珀盏举过头顶，重重的跪在地上。侍女也知道此药服下，希望渺茫，非生既死，都不敢服侍贾午喝药。
　　贾南风思索片刻，不再勉强，深吸一口气，接过琥珀盏，走到玳瑁十二屏风檀木床前坐下，让陈舞扶起贾午的头，一口一口的喂起药来。
　　喂完药，贾南风将空的琥珀盏递给陈舞，一边硬压着心惊问身边的程太医：“便是即刻就会见分晓吗？”
　　程太医躬身点头。
　　贾南风站起来转过身，也不敢看，等了片刻，再回头的时候贾午脸上还是寂寂一片，贾南风问道：“还有什么药可以用的。”
　　太医程剧弯腰低头，为贾午把了脉，把贾午的手腕放回床上说道：若是非要用药，下官可以针灸试一试。
　　贾南风用手抚摸着贾午柔软的面庞，泪水一滴滴的落在贾午的脸蛋上：“程大人还不一试。”
　　太医程剧看了看郭槐，一直歪在胡椅上的郭槐无力起身，低低说道：“不用了，这是午儿的命，到此为止吧。”
　　贾南风突然停住抚摸贾午的脸，突然说道：“程大人，妹妹——”贾南风在此把脸贴到贾午的心口，“妹妹仿佛还有气息。”
　　程太医急忙来诊贾午的脉，细细的诊了一会，面有喜色，说道：“女公子虽然脉相极弱，不易觉察，但还有生机，快，快把准备的针灸和热酒拿过来。”
　　一边的侍女拿来针灸，扶起贾午，太医接过施针的道具，利落的拿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准确的针刺入贾午的心俞，侍女一边将热酒配着合膏喂入贾午嘴中。
　　贾午吐了一口酒，脸上泛出一丝暖意，嗫嚅一声：“阿母～”
　　郭槐许久没听见小女儿的声音，喜极而泣，立刻对贾南风说：“快去请你阿爷来，说午儿醒了。”
　　贾南风心中也是大喜，急急忙忙掀起珠帘，穿过正厅，来到了贾充独自徘徊的绯云轩的西偏厅。贾南风轻轻走进去，里面并未掌灯，也并没有其余仆役，贾南风默默的走到贾充面前，借着窗外的烛光，看见一点晶莹正含在父亲贾充的眼角。
　　贾南风从小就知道，父亲贾充在洛阳城中风评并不好，小时候她与贾午与其它贵女起了龃龉，便有人笑她们的阿爷是谋杀君主，不忠不义的小人，是，当年贾充为了荣宠权势，当街斩杀曹室帝王高贵乡公，又一手扶持司马炎上位称帝，开创有晋之国，才有了贾家如今的盛势，但贾南风一次次问自己，父亲是奸臣吗？按照儒学忠义的标准，贾南风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父亲与贤明之士挂上边，可是无论如何，贾充待贾南风姐妹都是极为疼惜，贾南风也很难将父亲与那众人所传的弑君贼子联系在一起。
　　“阿爷，妹妹醒了。”贾南风眼中也含泪。
　　贾充心口一松，无力的趔趄一下，只说，“好好好。”急忙进了贾午的东厅内室，贾充入了内室后，贾午正躺在母亲郭槐的怀抱中，青白的脸上因为热酒与合膏而显出一团不自然的潮红浮在脸上，。
　　贾充看了一眼太医程剧，说道：“程太医术高明，本公必有重谢。”
　　程太医拱手说：“贾公的女公子胆识过人，不仅救了手足至亲，也为朝廷立下大功。”
　　贾南风抬头看父亲，贾充却没有嘉奖她，贾充的眼神中一股寒意将喜色冲散，变得狐疑，并不回答程太医的话。
　　郭槐满心沉浸在女儿复生的喜悦之中，没有觉察丈夫的微妙表情，还有些哽咽的说道：“夫君，一定要重重赏过程太医……”
　　贾充的沉吟半晌，斟字酌句地道：“夜色已深，本公差人扫一间客房，太医今夜便在贾府安顿了吧，小女只是初醒，还要有劳太医照顾。”
　　郭槐点点头，说道：“有劳程大人了。”
　　程太医看了看贾充，贾充将手背起，说道：“程太医请先随我来，本公有事与太医商议。”
　　程太医眼珠转了转，垂首随着贾充离去，贾南风目送着父亲与太医离去，外面暖黄的灯火通明，奴婢们来来往往眉眼含笑，但如墨似漆的夜色仍旧如同乌纱帐子一般，将这一片繁华喜悦笼罩包裹，使这片段的温暖，好似如梦似幻，岌岌可危。
　　贾南风在绯云阁呆了三天，到了第三日早上，贾南风捧着一碗菰子米羮，一口口喂贾午服下，一边喂一边说：“这是你在病中之时，韩君献给父亲的精浙米，此米濡润细滑，病后食用最为适宜。”
　　贾午脸微微一红：“韩君可还康健。”
　　贾南风喂了一匙羹给贾午，说：“虽没染上时疫，但也相思成疾了，如今你病好了，韩君的相思病也可以解了。”
　　贾午脸更红了，咳嗽一下，不敢抬头看贾南风。
　　贾南风眼眸深处，一缕淡淡的暗淡，但嘴角仍然噙了一抹笑容：“可韩君出生并非名门望族，阿母是有意为你找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的。”
　　贾南风所说不假，贾午虽小，不过十四五，但与姐姐贾南风不同，她继承了父亲贾充的容貌，如今模样初成，颇有艳姿，已是皇亲国戚，高门贵户争相求娶的对象。母亲郭槐也对贾午给予厚望，或者如同父异母的姐姐贾褒一样，嫁与帝王之家。韩寿虽为洛阳城之内，有名的美公子，也是淮阴侯韩信之后，却因为家族此前亲近曹室，如今并不受晋帝司马炎的重视，这些年，宗族所任，都只是微末之职，有没落之势，想必这桩婚事是不会被父母赞同的。
　　贾午何尝不知道母亲的展望，抠了几下丝缎被子繁复华丽的绣案，郑重其事的说道：“阿姐，此番也算生死之间了，我心中想到了一些道理。”
　　贾南风停下喂羮的动作，等待妹妹的话，贾午说道：“其实人生不过须臾一刹，若有要紧人，要紧事，必须及时珍惜才好。”
　　贾南风笑笑：“若是阿爷阿母执意不肯呢？”
　　“那我便如魏姐姐一般，誓死不嫁，缠着阿母阿爷，做一辈子的老姑子罢了。”
　　贾南风听着贾午的话心中微微发酸，今她也已经十六，虽自己容色不敌贾午，父母从未有令她嫁给帝王之家的厚望，但贾充收韩寿在贾府中做掾属，也是存了一点韩家没落，给贾南风招一赘婿，延续贾家后嗣的心思。
　　两年前贾充在有鹤池畔设春日宴饮，贾南风从青琐轩的阁楼上第一次望见韩寿，虽然只能瞥见轮廓，但那一抹青衣，被微风拂起，身姿翩然，宛如神君仙人，贾南风一瞬恍惚，心中竟然起了那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诗词。
　　所以，当贾充令韩寿参加家宴，似乎有意贾南风与韩寿的时候，贾南风立刻觉察了贾充的意思
　　当然，贾南风的一切浮想止于她逐渐发觉，韩寿虽然时常出现在自己身边，目光却从未停留在她身上，韩寿的目光，永远在妹妹贾午那一抹绯色跳跃的身影上，也罢，妹妹天真烂漫，容光艳丽，正如一支夭桃春带露，韩寿钟情于她是理所当然，毕竟姐妹年龄若仿，自小到大，总是贾午招人喜爱一些。
　　想到这里，贾南风才觉得自己走神了，于是回归话题，笑笑道：“我倒是愿你我一辈子都不嫁人，永远在府中做姐妹了，但阿母是不会答应的，你五岁时她便为你准备嫁妆，如今都备了一百大箱，只怕哪天，整个贾府都要装了箱打包带走，成了你的嫁妆去。”
　　贾午的面色被珊瑚色的丝缎被子染的绯色一片，青白的面庞恢复了几分平日的色彩，娇嗔的笑了笑：“阿母呢？”
　　“阿母为你熬了好几夜，昨夜见你好转，秀姑扶她先去休息了。”贾南风答道。
　　贾午微红着眼，喃喃说：“这些日子，病得迷迷糊糊，但总能感觉到阿母的气息…...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撑到现在。”
　　贾南风看着贾午微微湿润的眼睛，说道：“你病着这些日子，最辛苦的确是阿母…这米羹送完你，便是要奉给阿母也尝尝的。”
　　贾午一时动情，语气也带了一丝哀意，接过贾南风喂她汤羹的玉盏，递给一边伺候的侍女桃儿：“那阿姐此时便去看看阿母吧，我有桃儿照顾就好……”
　　说完，支着身体想推开贾南风，但体力不支，又重重的咳嗽起来，贾南风一把扶住妹妹贾午，又捏了帕子，给贾午擦拭嘴角.
　　贾午接着说道：“阿姐今日的米羹好吃，阿母必然喜欢。”
　　贾南风无奈叹一口气，将手中一切全部交给贾午的侍女桃儿，和贾午告了别，转身离开，
　　末了才走了几步，贾午又叫住贾南风，叮嘱道：“阿姐别忘了，一定要告诉阿母，说这什么什么米，是韩君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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