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装

　　将近晚上八点，林放收拾好东西离开图书馆。

　　脸上都是纱布，不是像昨天那样穿个卫衣、戴个口罩就能挡得住的，况且宋青云也不让他那么穿了，他打算打着给方泽送礼物的旗号先去林望舟那里卖个乖躲几天，顺便在手机上找林世聿旁敲侧击一下是不是宋青云在查他。

　　他还上着学，还没有完全进入社会，他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如果查他的人既不是林世聿也不是宋青云，那他真得去找找昨天晚上那个死活站不起来的阳|痿男了。

　　当然——
　　他找他才不是因为他想他了，他只是比较谨慎，怕遭人暗算罢了。

　　说实话，那男的也就一般，也就是脸有点小帅，长得有点小白，身子有点小香，气质有点小成熟，腿有点小长……而已。

　　天已经完全黑了，昏黄的路灯朝大地洒下柔光，偶尔有微风轻轻吹拂而过，校园曲折小径上铺满的树影晃动不止、沙沙乱响，这样的滨海夏夜十分清爽，林放晃晃悠悠走着，说不出的悠闲。

　　临海大学正门一侧。
　　黑色保姆车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上的人保持着同一个动作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校门。

　　林放从临大校门走出来，边走边打开手机上的网约车平台——
　　【临Axxxxx司机距您仅250m】
　　【预计需要1分钟】

　　司机眨了眨泛酸的眼睛，确认没看错，轻踩油门往林放跟前滑，副驾驶位上的人则打开耳麦，沉声：“东门接到。”

　　轮胎慢速碾压地面发出不易察觉的吱吱擦擦声，林放前进的脚步被阻挡，紧接着，车停稳，副驾驶的车门被打开，走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身材魁梧，表情严肃，看着像不会笑的铁人似的。

　　他站到愣在原地的林放面前，看着林放脸上的伤，叹了口气，打开后车门，请林放上车。

　　林放小步后撤，还没转身，就听他无奈又怜爱地暗示：“小放，不要抵抗。”

　　林放停下脚底的动作，看着他的脸，安静地看着，就那样看着，好像只过了一秒那么短又好像已经过了十分钟那么长。他终于低下头，妥协，指尖在手机屏上一顿操作，取消了行程。

　　司机知道林放的习惯，车里的内灯一个没开，窗外整齐的路灯飞速掠过的光影短暂冲入，片刻退散，没能照亮后座这方小天地，只放任黑暗张开满嘴獠牙将林放吞噬。

　　没什么好再旁敲侧击的了，答案很明显了。

　　别墅里的气氛很僵，人人自危，不敢出声，更生怕手里的活做不好出错挨骂。

　　林放被这股氛围感染，打着怵，手心湿润一片，他咬咬牙，强装镇定，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嗓底含笑，温润无边：“妈妈，今天工作累不累啊？”

　　宋青云站在客厅中央，看死人一样冷冰冰地看着一进门就卖乖的林放，脸上一丝一毫表情都没有，语调下沉，裹了冰似的：“先吃饭。”

　　林放老老实实闭上嘴，他很想埋头耸着肩丧，像失去脑子的行尸走肉一样机械地跟着宋青云走进餐厅，但他不能，他只能强打起精神，步履从容，身姿笔挺地前进。

　　菜已经上齐，刚端上来没多久，还冒着热气。

　　林世聿本来已经安安稳稳地在餐桌座位上坐好了，但他看到宋青云走进来，还是赶紧起了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轻柔地伸手帮宋青云置好餐具，打开汤盅，盛好温汤。

　　好好丈夫的目光触及到妻子身后那个惹妻子生气的儿子身上又陡然换了另一副模样。

　　夫妻俩素质都挺高，生气了从来不会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他们只会很沉静，像一摊可怖的死水，冷冰冰地倒映他人的罪行。

　　心理压制。

　　犯罪却未判刑的前夜最让犯人煎熬，林放宁愿宋青云和林世聿不是这样一言不发，而是立刻大声痛陈他们查到的所有东西，好让他知道他会受到多大程度的惩罚。

　　“坐，”坐下吃了有七八分钟，人也晾够了，警示也警示到了，宋青云缓慢放下筷子，拿餐巾轻轻擦了擦嘴，抬眼看向站在桌边小心又拘谨的林放：“怎么不坐？”

　　这个形势下他敢坐吗？

　　林放口唇干涩，心跳如擂鼓，用他最乖的态度开口：“妈妈，我——”

　　“坐！”
　　语气加重，不怒自威。

　　虽然可能没多大用，但林放扭头，还是求救般看向了餐厅里的另外一个人。

　　不出意外——
　　“儿子，听妈妈的话，”林世聿政客当久了，一贯笑面虎，他扮着红脸，虽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深邃的眸光压的林放喘不来气，温声命令道：“快坐下吧。”

　　林放只好坐下。

　　他僵硬地拿起筷子，除了时不时用公筷给父亲和母亲夹菜以外，只是心不在焉地从左到右，一道一筷，机械地把口腔填满，咽下，填满，咽下……

　　餐厅安静的可怕，三个人寂静无声，没有交流，连筷子和调羹碰撞碗碟的声音都被尽可能压制得很小很小。

　　时间按下了减速键，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迟滞，这一顿仿佛比命还长的饭吃的林放味如爵蜡，反复反胃。

　　书房。
　　宋青云独自把林放领了进去。

　　刚刚站定，一沓A4纸毫无防备地扫脸扔过来，虽然分量不算特别重，但也足以打疼脸上的伤口。

　　纸页哗啦啦响，像烟花般炸开，一瞬四处纷飞，有几页飘飘荡荡扑到林放眼睫上。

　　林放闭了闭眼，没躲。

　　“同学们提到林放班长，都说这个人温柔又有礼貌，阳光开朗，热心助人，很负责任，是大家眼里的优秀学生干部和值得一交的好朋友。老师提到林放同学，都说这个人学习态度好，做事认真，待人接物无可指摘，积极向上，替学院争了不少光。”

　　“嗯……”宋青云点点头，继续道：“这同我印象中的儿子没有多少差别，他做的真的很不错。”

　　“但——”宋青云停顿一下，锐利的目光直视林放，叫林放冷汗直流。

　　商场如战场，利益争斗，险象迭生，宋青云一辈子谈过的生意也有千百场了，她说话的语速不怎么快却压迫感十足，无端让人畏惧。

　　她一字一句地追问道：“我的儿子，真的，是这样吗？”

　　林放动了动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不知道宋青云到底知道多少，说少了骗她被她发现的话她会更生气，说多了又相等于愚蠢的自爆。

　　宋青云把电脑屏幕转到林放面前，敲下空格键——
　　摄像头在深夜录下的影像画面虽然灰了点，但能很清楚地看到一个正在翻墙的身影，动作迅速又利落，手法看起来十分熟练，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每次感冒或者发烧的时候都喜欢蜷着身体睡。这个姿势并不舒服，经常会把被沿窝折在下巴下面，堆到脖子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你的呼吸总是不太顺，好一点的时候只会浅浅地打呼噜，严重的时候却会出现短暂性的窒息。”

　　“林放，你翻墙出去的时候没想到妈妈会半夜来帮你抽被沿吧？”宋青云陡然提高声音，语气讽刺：“我也挺没想到的，我一向乖巧的好儿子半夜不在房间睡觉却给我在床上留下了一块血痕！我急得要死查监控却发现他是自己翻墙出去的！呵……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学会翻墙了，还给自己搞出这样一身伤。”

　　林放哑口无言。

　　毕竟不是商业对手，更不是敌人，沉下气来来回回试探站在悬崖边儿上彼此的那一套在亲子间并不实用，关心则乱，宋青云直接变相摊牌，问：“怎么伤的？”

　　不知道么？
　　真的假的？

　　是真的没往下查这么多，还是像遥远记忆里的那样只是个套话用以测试他服从性的陷阱？

　　林放倒是聪明，模棱两可：“和人打架了。”

　　“为什么打架？”

　　“彼此之间有分歧。”这话没说错，可不是有分歧吗？一来，他今晚要回家，不让那个拳手打他的脸，那个拳手非要打他的脸。二来，他和那个阳|痿男去酒店开房，箭在弦上发现大家都是1，那注定是要干上一架的。

　　宋青云在审视林放的同时继续问：“翻墙出去干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需要半夜翻墙出去干的？”

　　说到这，林放赌宋青云对他高抬贵手了，他赌他这些年的伪装所死死树立的形象不是这简简单单的一件小事就能全然打破的，他的大脑高速转动：“去医院了，怕您知道我受伤会担心我，所以不想打扰您。”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林放，我只给你一次交代的机会。”

　　宋青云不知道的？
　　那可多了去了。

　　譬如他投资了几家店，他玩股票，他是个弯的，他谈过男朋友，他纵欲不知节制，他抽烟，他喝酒，他玩机车，他跑赛车，他打拳，他数次自|杀，装乖装了十多年，利用她和林世聿的信任，不要命的玩，多次因为找刺激命悬一线，用其他人打掩护偷着养伤……

　　能说吗？
　　当然不能。

　　这和他这些年来的形象太割裂了。

　　他的温柔乖巧限时皮肤套的还算挺成功的。
　　家族的人都说方泽像小林放，可算了吧，方泽也就比他小能沾个边，方泽什么时候来的林家，他林放什么时候才看到乖巧有多大的好处，跟着才变了样，叫方泽小林放，不如叫他林放大方泽。

　　林放挑挑拣拣，对着宋青云尽量往好了说，模模糊糊说了他有哪些哪些投资，名下大概有多少资产，有多少店铺。

　　当然，不好的他也不是完全不说，他根据他了解到的宋青云已知的信息交代了自己因为压力大多次翻墙出门，也和人打过一两次架，含混不清地透露一些真真假假的细节，再说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事。

　　林放的自陈结束，宋青云不置可否，她只是望着林放，问：“我还能信你吗？”

　　林放比宋青云高出一大截，他轻轻低着头，也望向宋青云，认真地看着宋青云的眼睛。他们两个的眼睛长得有那么那么像，看着彼此就好像在照镜子一样，刚刚舒缓下来的心突然感到失落，感到悲伤，感到难过。

　　“妈妈，我不会骗你的。”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愿意接受并不完美的我。

　　“我看到今天是赵全接你回来的，对吗？”宋青云把书桌上的电脑屏幕复归原位，没说相信林放的话也没说不信林放的话，“以后就让他跟着你吧，保护你的安全。”

　　十八岁求得的生日愿望被收回，时隔两年，他再一次失去了自由。

　　还没等林放缓过劲来，“这个暑假的欧洲游学也取消吧，护照睡觉前拿给我，我看你不太适合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这么久。你把时间空出来，我给你另有安排。”

　　温柔乖巧限时皮肤上面又被主人强迫叠加了不知道多少层，笑几乎是苦苦挤出来的：“好的，妈妈，我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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