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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枳叹(五)
白清商在出阁之前,也是有丫鬟奴仆伺候的,成亲后便全然换了光景,几乎所有事都要自己上手去做。为婆母筹备一场寿宴这事,她忙前忙后,也是忙了大半个月才好。
这日午后,祖母并着叔父一家,终于敲响了院门。
“娘?”宣承平正在厨房忙活,闻声连忙出来迎接,“不是说晚上才到吗,我还想着忙完手上的活儿就去接你们呢,这一时不察就到家门口了。”
老太太干枯消瘦,精气神倒很足,说起话来也是毫不客气:“等你去接,黄花菜都凉了。再跟去年那样赶着借来的马车去接,我丢不起这人。”
宣承平好似早已习惯母亲的数落,面上并无不快,反而连连告罪,指引着众人往院中走。
“这地方也忒小了,难得大哥甘守清贫,在这儿一住就是十几年。”
老太太身边跟着一个稍显富态的中年男子,进门后挑剔地打量了一圈院子,随即目光落在了宣承平身上:“大哥也是,怎么说都是当官的人物,怎么洗菜做饭这种事还亲自动手呢?”
宣承富看着兄长的近况,眸中不掩幸灾乐祸。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父亲去得早,贫苦出身的兄弟俩想活下去,只能各凭本事。宣承平不过是会念几本酸文,就能功名加身,又迎娶了大户人家的姑娘,风光无限。自己则生生被比进了尘埃里,似乎连他的头发丝都不如。
可是会读书不代表会当官,不会读书也不代表不会挣钱。风水轮流转,一晃几十年,他这当官的大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
面对胞弟时,宣承平终于露出了窘迫的神色。他擦了擦手,扯出一抹笑道:“母亲一直住在你那边,难得来一次,我这不是想尽尽孝心嘛。”
“哈哈哈,那大哥可得好好露一手……”
宣白薇正在与母亲收拾堂屋,准备着阖家吃团圆饭的场地,听到院中的喧哗时,便猜是人已经到了。
她上前几步,站在窗前朝外看去,果然见到祖母和叔父在和爹爹说着话,在他们身后,婶娘王氏带着一对儿女,正对着院中的蔷薇花苞探头打量。
这几年叔父的生意似乎大好,一家人都穿上了精致的绸衣,对比起来,父亲的装束就简单得多,不过是当年的清俊儒生,变成现在的清贫文士。
宣白薇自是看出了他们对父亲的轻视,心中很不是滋味。
当年父亲高中,在那穷乡僻壤可谓是惊天奇事,祖母立刻搬来了京城与父亲同住,远在家乡的叔父也跟着沾了光,凭借进士亲眷免除赋税的便利,以“进士老爷家的产业”这个噱头做起了小本买卖。
只可惜世事无常,父亲学问虽好,在官场却并无建树;与此同时,叔父的生意却是越做越大。祖母在京城的日子过得不宽裕,为此屡生口角,终于在婶娘添了儿子后,借机大骂长媳生不出儿子断了宣家香火,随后便回乡跟着小儿子享福去了。
十几年下来,祖母与叔父一家越来越亲厚,对父亲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寻常不见面便罢了,一见面一张口,依然是阴阳怪气的挑剔。
可即便如此,一到祖母寿辰,他们仍然会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简陋的小院。宣白薇心里清楚,自家再清贫也是有规格的官邸,是叔父的生意离不开的光环。他们来这儿过寿,值此一遭,回乡后就又能以进京探亲为噱头大赚一笔,一句“进士老爷的亲眷”就足以让他们在故乡扬眉吐气了。
她忽然侧过头,原本要推门的手也不自觉地顿住了。
察觉到女儿的情绪,白清商上前拍了拍她的手,轻笑道:“觉得不痛快就别出来了,你回房间去,爹娘来应对就好。”
“我……”
宣白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为晚辈却对长辈心生不满?还是答应了娘亲要在祖母面前好好表现却心生退意?她想不清楚,可白清商依旧包容女儿,早已先她一步,走出去迎接婆母了。
院中,堂妹宣若云和堂弟宣长宗探头探脑许久,终于忍不住伸手,胡乱折了好几朵蔷薇下来。
白清商堪堪上前拜见婆母,余光瞥见这边的情形,立刻出声制止:“云儿宗儿,且慢些。”
这一声立刻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王氏率先回头,下意识维护自己的儿女:“大嫂这是做什么?不就是孩子折了几朵花么,也值当这么急吼吼地喊?”
王氏本是商人之女,自小便耳濡目染能说会道,加之有一把尖锐的嗓子,气势更甚。这些年她帮着宣承富谈成了不少生意,又有儿女傍身,自觉比起官宦人家出身的大嫂也不差,事无巨细都要争个输赢。
白清商声音温和,气势上便被压倒几分,只听她柔声解释:“若是摘几朵倒还好说,只是花枝娇弱,经不得踩踏。孩子若实在喜欢,稍后我剪几枝开得好的带回家里去。”
顺着她的话,众人这才看清花圃中的凄惨景象:几朵刚开的花被迎头折断,却又毫不怜惜地扔掉,花瓣零落满地,被踩进泥里,脚印中还有细弱的花枝,已经被踩踏得直不起头了。
宣若云只比薇儿小一岁,宣长宗也已年满十五,且从小就被送去了私塾。二人早已不是看什么都新奇的幼童,这番行径也实在不算仅是摘几朵。
一片静默中,宣老太太拉长了声音:“踩了正好,踩了干净!”
“这么多年了还在整这些没用的东西,怪不得一事无成!就是种几把菜也能省口买菜钱了。”她上前将孙子孙女护在身后,转而瞪了长媳一眼,“还有你,好歹是当伯母的,有你这么跟孩子说话的吗?”
“来,乖孙,喜欢就摘!把这菜地踩平了,你伯伯还得谢谢你呢!”
白清商稳稳地站在原地,即便被诘难也未退半分:“娘疼爱孩子,和我们的心是一样的。薇儿喜欢这些花,辛苦培植许久才等到花期,您也是她的长辈,总不能让孩子失望啊。”
“这千里迢迢的,难得来一趟,大嫂就算不看我们的面子,也得顾忌着咱娘今天过寿吧?总不能大喜的日子还让娘生气呀。”
王氏本就不把这个大嫂当回事,眼下见婆母帮腔,更是有恃无恐。她招呼着儿女,有意挑拨:“若云长宗,来来。听你们奶奶的话,去谢谢大伯!待会儿踩平了菜地大伯还要给你们奖励呢。”
“诶,别谢别谢,这花儿不能踩。”
宣承平虽不欲惹母亲生气,但也不欲让妻女受委屈,他上前站在了白清商身边,连连摆手:“这花是清商和薇儿钟爱的,她们辛苦侍弄了好久,哪能说踩就踩呢。”
宣承富眼见妻儿都被驳了面子,神色不虞,但他并未张口,此时此刻,显然有比自己更适合的人开口训斥。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果不其然,老太太气急败坏,张口就骂:“你现在是当官了,有腔调了,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不见你回报我什么好吃的好用的,现在连摘你个花都不肯了?”
宣承平自知年年都要有这一遭,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依旧试图安抚:“娘一路上舟车劳顿,还是先进屋歇歇吧,薇儿特意准备了寿礼就等着您去看呐……还有若云长宗,伯父给奖励哪还需要你们干活呀,屋里准备了京城时兴的胭脂,还有长宗用得到的书,就别在这儿站着了。”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当儿子的该说的话吗?就几朵破花,就这么点小事!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了吗?”
宣老太气得直跺脚,手指在宣承平和白清商之间来回比划:“还有你,成婚这么多年来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好意思站出来说话?!真不知道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这个不孝子忤逆他老娘都向着你!”
巷子里惯常安静,一点声音都传出很远,眼见她声音越来越大,越骂越难听,宣白薇终于忍不住了,她推门而出,轻柔而决绝地唤了一声:“祖母。”
怒骂声被打断,院中有片刻的安静。
宣老太眼睁睁看着房中走出了个妙龄少女,对着自己福了福身:“这花是我特意培植,答应了要做些香薰物件送给友人们的,实在不宜变动,还请祖母体谅。”
这是自己的大孙女?
这是自己的大孙女!
宣老太有些惊异,一年不见,大孙女出落得越发好看了。若不是叫了自己一声祖母,她简直要将人认成是天上的仙女儿了。
关于这个大孙女,宣老太还是有一些私心的,毕竟看遍十里八乡,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周正水灵的,放乡下也不愁嫁给乡绅员外,更别提是京城这种富贵地,最近就听说有个什么将军想要娶她?
将军呐,那可是顶顶厉害的大官!自己这大儿再读十辈子的书也赶不上人家。若大孙女真有这样的造化,嫁去将军府,对宣家来说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别人的面子她可以不给,但未来将军夫人的面子,还是要顾一顾的。
想到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宣老太的火气神奇地消了下去:“既然是人情事儿,那就算了吧。”
她抬手将宣长宗搂在身侧,转头瞧见宣若云,立刻蹙起了眉:“若云,那是你姐的花,别那么欠,看见什么都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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