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热烈

　　当日下午两点，陈家安出发前往东西传媒公司进行商业谈判。
　　韩东第一天上任，陪同前往。

　　杨峥坐在副驾驶，偷瞄了一眼后排。
　　陈家安靠在椅背上，正闭目养神，韩东却斜倚在座位和车门之间，右边胳膊肘杵在车窗上，一手支颐，整个人都散发着懒洋洋的气息，没个正形，全不似一名专业的贴身保镖的所为，只是一双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家安。
　　如果不是知道他家老大不喜欢男人，甚至还有些恐同，他恐怕要以为他老大跟这个韩东之间有什么情感纠葛了。

　　韩东猛盯着陈家安瞧了好一阵，见陈家安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有些悻悻，便转头跟前面的杨峥搭话，“杨助理，我们这是要去干什么啊？”
　　杨峥回头看了一眼陈家安，见他没有蹙眉，想着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回答道，“去跟东西传媒谈收购的事情。”
　　韩东有些惊奇，扬了扬眉，“东西传媒？我记得这不是那个什么最近刚被抓起来的鸟明星在的那家公司吗？”

　　“就是那家公司。”杨峥瞥了眼一直闭着眼的陈家安，继续跟他解释道，“本来集团公司是没有进军娱乐行业的打算的。但是家和小姐一直想往那个圈子发展。之前家和小姐在东西传媒做练习生出了事，现在东西传媒都快变成行业毒瘤了，各种索赔解约官司不断，市值暴跌，陈总就觉得，我们现在出手收购，再进行整顿，也不失为一步好棋。最重要的是，娱乐圈水混，以后家和小姐就在自家公司出道，也就不怕再有什么幺蛾子了。”
　　“你们陈总可真是宝贝这个妹妹啊。“韩东摸了摸下巴，语气莫名，”居然为了给妹妹保驾护航，还可以直接收购一家娱乐公司。大手笔啊！真不愧是大资本家。”

　　杨峥有些莫名其妙，他总觉得韩东这话说的，有股酸味。
　　但他酸啥呢？
　　杨峥搞不懂他，但还是替陈家安解释道，“这件事通过了股东决议的，陈董也是很支持的。”
　　“陈董是谁？”
　　杨峥无奈跟他继续解释，“陈董是陈总的哥哥。现在在国外出差，过几天才能回来。”

　　“喔。看陈总这么日理万机，又神气十足的，我还以为他的官儿在公司里是最大的了呢，搞半天，原来还有个比他还大的陈董啊。”韩东故意在“董”这个字上咬重音，嘲讽意味之浓，陈家安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他也只是淡淡靠在那里，仍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纯粹懒得搭理他。

　　其实这些事情韩东早就知道。他在找到陈家安的第一时间，就把陈家安的方方面面给摸了个清清楚楚。

　　陈安集团现任董事长陈家平身体不太好，且只有一条手臂，这在资本圈里不是什么秘密。且陈家平本人斯文儒雅，风趣幽默，谈吐得宜，用一句风流倜傥来形容不为过，否则也抱不回现在的美娇娘陆颖。陈家平作为陈安集团一把手，也上过多次财经新闻。而反观陈家安，他但凡上过一次新闻，韩东也不至于让自己抓瞎三年。
　　讽刺的是，如今陈家安的照片满网络都是，现在要找他这个人，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韩东想着自己的过往三年，在香港大街小巷的到处找人，真是心塞的无以复加。
　　世间事，总是时时充满着嘲讽。它嘲笑你不自量力，它讽刺你眼盲心瘸。

　　韩东心里憋着一股火，想朝人身上发，可眼前人，却一丝委屈都不舍得让他承受。他只得将炮口对准口舌，逞些口舌之快来泄一泄他无处消解的愤恨。

　　杨峥明智地选择闭嘴，不再跟韩东说话。他算看出来了，韩东在他老大面前说话，是百无禁忌，他老大追不追究是他老大的事，他可不能被这狂徒给带沟里去了。

　　约半小时后，车开进一条胡同里。陈家安下车，一间院门口等着两个人，见着陈家安，立刻上前来热情地握手问好。
　　陈家安淡淡地笑，低声与来人寒暄，全程都大方得体，恰到好处。
　　几人互迎着进了会议室里。

　　韩东也跟了进去。杨峥本想拦他，但见陈家安没什么反应，便也不再做声，介绍时，只说韩东是助理。总不能，一个保镖跟进来看着他们谈判吧。
　　韩东坐在陈家安的右手边，歪着脑袋，轻眯起眼来，打量正在交谈的陈家安的脸。

　　陈家安这副精于世故，成熟老道，游刃有余的商人做派，韩东还是第一次见。看着他这张公式化的，假模假样的笑脸，韩东突然就觉得，这两天陈家安对着他持之以恒的冷脸，好似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至少他没在自己面前戴起面具。

　　虽然他现在很有一种上前抱着陈家安的脸然后狠狠撕下他这副假面的冲动。

　　会议过后，双方转移到了一家高档私房菜馆，继续联络感情。
　　饭桌上，有人提起陈家安在拍卖会展馆外的那一场遭遇，众人纷纷义愤填膺指责这些粉丝们，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自己的爱豆居然比法律，比公平正义更重要，直说娱乐圈的这一股歪风邪气非得好好治理一番才好，并都关切地慰问陈家安好。
　　韩东全程只低着头，自顾自地吃东西。陈家安讲话时，他也没有停下过筷子。

　　众人仍在数落着娱乐圈里的种种怪异粉圈文化，陈家安没兴趣继续跟他们说这些，留意到韩东似乎很钟意那道客家酿苦瓜。

　　吃过饭，东西传媒老总张光岩又邀请陈家安去饭馆楼上的台球厅里来一局斯诺克对抗。
　　在中国的商界，会议室里谈不出的结果，可能会在饭桌，在娱乐场所达成。
　　陈家安耳睹目染，深谙此道，自不会拒绝。他让杨峥和司机先行回去，只留下韩东。杨峥在心里千恩万谢。他已经好几天都没回自己家了。

　　进了台球厅，众人三三两两结伴去打球，有人来邀韩东一起，他摆手拒绝了，只与另一个秘书模样的中年男人一起坐在一边，看场上的张光岩和陈家安各自拿着球杆较量。

　　斯诺克是一项绅士的运动。韩东只在部队时玩过九球，但没打过斯诺克。不过他在电视上看过斯诺克的相关比赛视频。当初看比赛视频时只觉得明明是场运动比赛，却个个都穿得一表人才，人模狗样，衬衫马甲搭配西裤小皮鞋，做作的厉害。可此刻亲眼见着陈家安身上那规整的衬衫，掐腰的马甲，修长的西裤，锃亮的皮鞋，跟比赛视频里如出一辙的一表人才，人模狗样，却突然又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那趴在台上附身击球的手指，手臂，腰身，臀部，腿，衬着那身衣冠楚楚正经八百的衣装，怎么看，怎么色气满满。

　　韩东有些坐不住。刚才那盘清心寡欲清热泄火的酿苦瓜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可似乎一点该有的效用都没能发挥出来。他感觉自己的火都似要从眼睛里冒出来。
　　他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然后强迫自己的脑子回到打球本身，从技术层面出发，来客观分析下这场对决的两人。

　　他没料到陈家安的打球风格竟是如此的干脆利落。球风堪称激进，速度很快，决断迅速，进攻性很强。击球场面堪称一场视觉盛宴。
　　反观对面的张光岩，则明显更偏沉稳，一颗球的角度要反复思量，比划，才敢下手。虽然观赏性远不如陈家安，但球风也算稳健冷静，看得出，算是个中好手。

　　高手过招，场面自然精彩无比。陈家安迅猛果断的进攻，而张光岩则是沉着稳定的防守。两人得分有来有回，相当胶着。
　　韩东看出了那么点生意场上较量的意味。
　　这场对决，不仅是技巧的较量，更是风格和理念的对抗。
　　这种挑战与因应、厮杀与防御的过程，对看客来说，无疑是一场美的享受。渐渐，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第四局结束后，两人打成了2比2平局。
　　韩东坐在位置上，看着陈家安和张光岩开启了商业互夸模式，看那架势，大有握手言和，就此休战的意思。

　　韩东觑着陈家安的扑克脸和张光岩的佛爷脸，不屑地撇了撇嘴。也不嫌累，休闲娱乐打个球，还得计算得失，不能输，也不能赢，真是虚伪之至。

　　“你要玩吗？”
　　张光岩已经收了球杆，陈家安也正准备朝球杆架走时，又突然转回来问韩东。

　　韩东看着陈家安那张死人脸，撇了撇嘴，“不玩。我对你们这种有钱人的游戏可不感兴趣。”
　　陈家安听罢转身就走。

　　韩东跟在陈家安身后，盯着陈家安的后脑勺看了片刻，又突然道，“阿朗，陈家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陈家安顿了顿脚步，继续沉默着抬腿往前走了。

　　在韩东的记忆里，阿朗是那么一个鲜活率真的人。他能穿着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在西北的草原上纵马狂奔，放声大笑；还能在金黄的戈壁里引吭高歌，舞态生风；更能在寒冷的湖边帐篷里与他痴云腻雨，极情纵欲。

　　可眼前的陈家安，衣冠济济，凛若秋霜，还虚与委蛇。他罕言寡语，笑不及眼底；他待人接物都似遵循着一套机械的程序；他看谁都如路人，待谁都是一幅等闲视之，如秋风过耳的嘴脸。
　　这种虚情假意和暮气沉沉的做派，如果不是还拥有一张年轻的脸，完全就是一副五十岁知天命人士的做派。

　　韩东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变故，才能让他的阿朗，变成了如今的陈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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