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

　　沙加走后我又在篱笆下坐了好久，直到夜露深重，打湿了衣衫，方才回屋。我心中极悔，为什么当日没有坚持赶他走呢？现下可好，不仅教皇的秘密被他所知，还牵连他入这乱世。我明白他是因怕我为报师仇帮助城户，或是怕撒加唯恐秘密泄露派人杀我灭口，所以甘愿牺牲，只是他不知撒加当日对我的承诺，而我亦不知该如何对他开口。想到这里，不由恼怒起来，那个人说得好听，什么我欠你一条性命，你随时可以来拿，结果他明明知我在嘉州，这十年来居然半个字也无。恼着恼着，却又笑了，其实这样才是最好，若他真有书函来，我只怕要更加苦闷。

　　那一夜，我在床铺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也不知想些什么，眼前飘忽的全都是黑白二色。直到三更时分还是无法入眠，于是披衣起身，踱至屋外，正巧看见那弯上弦月。又恰是初七么？恩师你在泉下可好？我心中一酸，眼眶不由潮了。

　　第二日我做出一个决定：离开嘉州。所谓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我静得太久，也是时候动一动了。本来准备直接回去雅山城，后来转念一想，反正都是要去，也不急在这一时，何不干脆顺便游山玩水？自嘉州到雅山途经燮坪城，该城东北西三面被坪山环绕，南面则傍着燮湖，风景秀美清幽，人文富丽堂皇，正是个绝佳去处。

　　到燮坪那日，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细雨濛濛，但我却最喜在水中赏水，于是便撑着把油纸伞，只身一人沿空旷的湖畔漫步。谁知雨却越下越大，还起了风，渐渐连伞也支持不住。我想找个地方避避，而不远处正好有个凉亭，于是连忙奔过去。得到亭边，才发现亭中早已有两人：一人做武生打扮，蓝色长发，剑眉星目，英武挺拔，俊朗非常；另一人则做书生打扮，他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石青色长发随意披散，显得分外儒雅。两人相拥而坐，面上神色皆是恬淡惬意，他俩背后便是烟波浩淼的燮湖，此刻正有无数细密白线相连于天地之间，宛若仙境。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碧人！我一时看得痴了，竟完全忘了避雨之事。直听到武生笑起，“发什么愣呢？这亭子又不是我们包下的，你要避雨，只管进来好了。”才顿觉冒失，连忙收伞入内，欠身行过礼，坐到他们对面。

　　方才我见他们举止亲昵，只道那书生女扮男装，此刻细看，但见两人身材相仿，喉间骨结滚动，竟然都是男子，不由微微吃了一惊。他俩也发觉我在看他们，书生秀美微蹙，面上露出不悦之色，但不说话。那武生却仿佛忍不住，朝我瞪眼怒道，“看什么看？两个男人在一起很奇怪么？”

　　“不是奇怪，只是佩服两位，”我叹道，“若在下也有这等勇气，早就……”句子出口，却发现不知该如何往下说，若我真有这等勇气，是不会辜负沙加呢，还是……眼前突然又晃过当年那双蓝色眼眸，我不由握紧拳头。

　　他俩人只怕以为勾起了我什么伤心往事，对视一眼后，那武生道，“错怪兄台当真不好意思，还请兄台不要太难过。”

　　“哪里哪里，”我忙笑道，“根本就是我失礼在先。”

　　武生冲我抱了抱拳，“我叫米罗，这位是水晶，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单名一个‘穆’字。”我一面答一面把眼望着水晶。虽然归隐多年，但当年师傅所说的江湖秘事却都还记得。石青发色，冰蓝眼眸，身周若有若无的寒气，这种种特征，天下只一族才有。若我没猜错，面前这位，必是此族最后一人。只是看他和米罗关系甚密，为什么却连真名都要隐瞒？

　　水晶与我对望一眼，竟像是看透了我的疑惑，慌忙把视线挪开去。米罗还道他害羞，忙把他拉到怀里，咧嘴笑起来。我也赶紧找了些闲话来说。待到雨停时，我三人已聊得相当投契。米罗心直口快，不拘小节；水晶心思缜密，除却某些方面外也够坦诚。我很喜欢他们，他们显然也很喜欢我，还邀我去他俩在附近山脚的屋居小住几天。我没有急事，自然是一口应承。

　　次日，阳光明媚，风轻云淡，我三人再去湖边游玩。时逢涨潮，湖面上有好些轻舟快艇飞也似掠过。其后不远处竟都随着人，乘风破浪滑行与水上。细看去，原来是艇尾系着长绳，而人脚绑木板，拉紧绳索，随那冲力而动。我好奇道，“这些是什么？”

　　“这个叫滑水，是此间的风俗，可好玩了，要不我们一起去试试？”米罗提议道。

　　我水性不好，连忙婉言推却，水晶也摇头说不去。正待说去别地逛逛，米罗却冒出一句，“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于是米罗下水，我同水晶在岸上看，时不时与他相互招手致意。他显然精于此道，上去过后不久便站得稳稳当当，甚至还干脆松脱一只手，和水晶玩起那照镜子的把戏来：水晶抚脸他也抚脸，水晶挠头他也挠头，引得旁人纷纷驻足侧目。两人玩得正欢，水晶脸上突然露出狡诘的笑意，同时将双手举起，朝米罗挥舞。米罗想都没想就照做，这双手一松便扑通掉下水去，翻起好大片白浪来。

　　我到底与他不熟，忙问道，“不会有事吧？”

　　水晶笑道，“放心，这家伙水性好着呢。”他嘴上虽这样说，眼睛却紧紧盯住水面，像是在等米罗冒头出来。只是左等右等，湖面上还是茫茫平静，竟怎么都不见人影。

　　再等了一会儿，水晶开始着急，“我下去找他！”说着便要卷衣袖。

　　就在这时，我俩附近脚下的水面上突然蹿出个人来，正是米罗。他高举右臂，手中攥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嘴里高喊道，“你们看我捉到什么了？”

　　水晶哼了一声，放下衣袖，转头就走。

　　米罗一愣，手一松，那鱼儿扑腾着钻返水中去。他忙跳上岸，追在水晶身后，“你这又是怎么了？不要不理我呀。”

　　水晶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不理他。米罗就把面孔凑到在他眼前扮鬼脸。水晶怒道，“就知道玩，那你干脆在水里呆着别上来了！”

　　米罗皱了皱眉头，片刻后笑逐颜开道，“原来你是在担心我啊！”说着便欲伸手去抱水晶。水晶拍掉他的手，仍旧是板着面孔。

　　我在一旁看得有趣，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他两个似乎这才想起还有我这个闲人在，登时都红了脸。

　　水晶对米罗道，“算了，这次就先原谅你。”

　　米罗嗔道，“你原谅我我可不原谅你，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金色鲤鱼，给你那么一吓就跑掉了。”

　　“那下次再去抓好了。”水晶道。

　　“金色鲤鱼很难找的，我好不容易才撞见。不管，你要陪我。”米罗不依不饶。

　　“赔你个头啊！”水晶骂道，“还不赶紧回家换衣服去！”

　　俩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地行回家去，我落在他们身后十几步远，看着那两个纠缠的背影，只觉心中泛起甜蜜的酸楚。

　　米罗擦干身体换好衣服出来时，日头已经略略偏西了。水晶一见他就道，“你方才惹我不高兴，所以现在要罚你。”

　　米罗哇哇怪叫，“是你作弄我在先的。”

　　水晶板着脸佯装生气。

　　米罗先是也跟着板脸，最后还是终于忍不住道，“那要怎么罚？”

　　“罚你去给我买云片糕。”水晶道。

　　“好啊！”米罗正欲出门，水晶却又叫住他。“等等，我要的不是普通的云片糕，我要外层有黑芝麻，内里嵌红枣、松仁和核桃的，还有，”他拿手比划着，“每一片都要切得均匀，厚薄就像这样。”

　　“你怎么这么挑剔啊！”米罗道。

　　“那你去还是不去？”水晶道。

　　“怕了你了，我去我去。”

　　水晶看他出了门，转向我道，“不知穆兄可否与在下一起去集市买些东西？”

　　“这个自然是没有问题，就是不知一会儿米罗兄回来，看不见你，会不会着急。”

　　水晶摇头笑道，“这城里共有二十多家糖果斋，但没一家能做出这样的云片糕来。我不过是把他支出去。”

　　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不便多问，便随他去集市，买了一大堆时令果蔬，还有活鸡鲜鱼。回家后水晶就在厨房忙碌，我本欲帮忙，但他坚持不肯，我也只好作罢，转到书房随手拿本典籍翻看。

　　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才听得米罗的大嗓门从外院传来。“我回来了！”

　　我忙放下书，进到外屋，只见水晶早已经坐在餐桌旁。桌上满满的都是佳肴，菜香扑鼻，引得人食指大动。

　　“这都是你做的？”米罗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下巴似乎都快要掉下来了。

　　水晶点头。

　　米罗皱眉正色道，“水晶，出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做饭给你吃还不满意？”水晶道。

　　“可是，你平时从来都不做的。”米罗道。

　　“这算是赔你今天那条鲤鱼的。”水晶道。

　　“我就知道你会补偿我的，”米罗笑着把手里的小包裹一举，“所以我也拿来了你说的那种云片糕。”

　　“你从哪里买来的？”水晶奇道。

　　“你问我要的东西哪一次能够买得到？”米罗嗔道，“这是我额外花银子跟彩云斋的师傅订做的，本来早就可以好了，偏偏他们的灶今天出了问题，所以才耽搁这么久。”

　　“嗯，那你一定是饿了，快洗手过来吃饭吧。”水晶道。

　　我望着他，恰好捕捉到他眼底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悲哀。思及他俩先前的对话，我心中突然一动，水晶他不会是想……于是趁他俩不注意，偷偷从怀中摸出一颗万灵丹服下。

　　水晶的厨艺真是绝赞，如此美味佳肴怕只有在知名大酒楼才可能品道。米罗吃相极不好，狼吞虎咽不说，还满嘴食物地说话。而水晶似乎没什么胃口，拿筷子夹起东西也只管往米罗碗里放。

　　“真饱啊，”米罗放下筷子，伸了个懒腰，突然就倒在了桌上。

　　水晶伸出修长的手指在他发上抚摩了两下，长长叹了口气，继而转脸看向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你不用等，”我对他微微一笑，“我事先服过了自制的丹丸，普通迷药不会有效。”

　　“你……请恕我无礼。”水晶抬手一掌劈来。

　　我偏头避过，只觉他掌风极其阴冷，不大像是修炼出的，倒更似服食什么极寒的药物。我翻身退后，靠在墙边，双手抱着胳膊道，“你的如意算盘是打得很精，只是，”我把手一指昏迷不醒的米罗，“就这么一走了之，你可有为那个人想过？”

　　水晶呆呆看了米罗半晌，才叹道，“至少你还在这里。”

　　“这种事我不帮你做。”我摇头，“他要的是你的坦白和信任，而不是一个陌生人的安慰。”

　　“我非走不可。”水晶冷冷道。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反正今天你是不能走，因为我要走。”我顿了顿道，“你就忍心把他一个人留下？”

　　他皱眉不答。

　　我继续道，“你若走了，他次日醒来必定冤枉我，那时我就算翻遍天涯海角也会把你找出来。”

　　“我不信。”他摇头道。“天下那么大，你不过就知道我叫水晶，怎么找？”

　　“水晶我是不知道，但找你我倒有把握，”我望着他的眼，一字一顿说道，“前朝遗族、仙宫首席护法、北冰王卡妙！”

　　“你怎么会知道我？”他大惊失色道。

　　“这个你别管，”我耸肩道，“反正我现在要走了，今日下药之事，你就算在我头上好了。”我说完便转身出去，临到门口，又补充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像你们这般和和美美的，前世怕是要修上千年。这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为什么你偏要如此轻易糟蹋掉？我知你或有难言之隐，但幸福日子过得一日，便多得一日。你们自己保重吧。”

　　走出屋子我抬头一望，月亮星稀，正是赶路的好天气。摇摇头，也不知那最后的话，卡妙他到底能不能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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