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枕

　　出门被冷风一吹，刚刚在屋里上头的感觉瞬间消失，总感觉今天的篓子捅得确实不小。姜微油然地萌生出一种此地实在不宜久留的感觉，虽然想得到夏常安在里面大概率也不见得多好过，但她还是脚底抹油，打算先溜之大吉。
　　没想到她很快再次见到了她的苦主夏常安，后者应该是刚刚送走薛英一群人就把她叫去了前厅。
　　姜微低眉顺眼，跟下午据理力争的伶俐样子判若两人，夏常安瞧着她这般摸样，心里多少有点觉得好笑。还未等他开口，只见眼前的人影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停了停又扑通跪了下去。
　　“大人息怒啊，我下午对薛将军言语不敬，给大人惹了麻烦，我……”
　　“咱家并未说你惹了麻烦。”
　　姜微愣了愣，她抬头去看夏常安，后者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就连这句话也不带什么情绪。下午她出门之后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知，此刻也看不出他的喜怒。
　　“咱家找你不是这件事，你先起来吧。”
　　“哦。”姜微理理衣裳，从地上站起来。
　　“咱家瞧你性格直率，头脑也灵活，若留你在府中干些粗活，实是可惜，眼下府中人手不多，你若没有旁的打算不若就在府中先管着账房吧。”
　　听前半段姜微还以为这是要委婉的赶她走的意思，她本也做好了准备，没想到后半句居然直接给她安排上了工作，在这账房几乎就是半个管家。
　　“啊？我……”
　　“府中人少，进出用度不难算，只要别出大差错就行。”
　　“大人不嫌弃，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管怎样，留在夏常安身边的这个目的算是达到了，至于以后，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姜微心想。

　　荣升账房先生的姜微算是终于在这个守备府中有了实权，行事也变得方便些，她每日都要进出夏常安的书房，向他汇报今日府中的采买支出情况，没用几天，她就摸清了夏常安的作息规律。
　　不愧是皇宫出来的人，夏常安有着相当标准的作息，每日寅时末卯时出便会起床梳洗，用罢早饭后就到书房办公，上午一般不会外出，午时吃饭，下午会出门围着城转一圈，最后在北城门远眺，时间不会很长，之后直奔知州府或者固春营，两边都跑一趟然后回府，这就到了掌灯时分，再一头扎进书房里，至酉时末熄灯。
　　这样的生活习惯雷打不动。
　　夏常安似乎从不出门应酬，他的生活除了公务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在姜微看来并非如此。
　　她能理解夏常安晚睡早起，能理解他知州府和固春营两头跑，能理解他一天好几个时辰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唯一的例外就是他每日都要登上北城墙，在那里站上一刻半刻。
　　那地方不是能激发夏常安什么特殊的灵感，在相同的位置往北看，除了荒漠就是戈壁，什么都没有，而且景色每天都一样。
　　可景色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固春往北是漠邦。
　　夏常安作为边防重镇的守备中官，关心一下邻国，而且还是关系比较微妙的邻国的情况本身也无可厚非，但姜微知道，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漠邦有韶国唯一一位和亲公主，在隆安年间，也就是韶灵帝在位期间，这位娇宁公主嫁给了漠邦的大可汗，韶灵帝一手促成的这场和亲，算是勉强结束了数十年北境线上的不太平。
　　而夏常安便是这位公主尚在韶国时，公主府里的首领太监。
　　姜微也曾偷偷打听过夏百，拐着弯的问夏常安去北城墙的事，后者的讳莫如深让她确定，夏常安身边的人对这件事多少是知道点内情的，但是夏百听到这个问题时一改往日阳光男孩形象瞬间有所防备的样子，姜微也不敢再多问了。
　　她拿出自己的小本子，翻开新的一页，写上“北城门”和“娇宁公主”七个字，然后画了个箭头，重重地圈了起来，反复打了几个代表重点标识的五角星。

　　因为夏常安生活规律，姜微每每上午找他报账，也都能在书房顺利的见上他，可是今日不知怎得，一向规律的夏常安此刻却不在屋里，夏百夏仟都在府里，他俩也不知道夏常安的去处，只说是听了吩咐不必跟着。
　　姜微倒是没放在心上，左右夏常安晚上总会回来，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果然不出她所料，夏常安晚饭时分准时出现在了餐桌上，只是看起来眉目间透露着些许疲惫。姜微想着既然要汇报工作，那还是越早越好，趁着老板还没那么累。
　　没成想这竟然是姜微自认为做的最后悔的决定。
　　因为她推门进去的时候，听到了屏风后面哗啦的水声，不出意外的话，夏常安在洗澡……
　　进门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她活这么大是真的没亲眼见过男人洗澡，当时就是头脑发热转身想走。
　　许是夏百被支出去拿什么东西了，所以姜微也没被拦着，推门进来的时候，夏常安也将她当作了夏百，唤她近前顺便把衣裳捎过来。
　　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姜微只好期许夏常安不会看到，自己递了衣裳就走，就当从未来过。
　　这便是她最后悔的第二个决定。
　　她承认有赌的成分在，从内心深处，她对夏常安本身就存在探索和窥探的主观意愿。
　　很显而易见的，她赌输了。
　　当她越过屏风，透过氤氲蒸气看到一只胳膊搭在浴桶上的夏常安时，她还无比庆幸他此刻正背着身，可只一眼，她便看到了夏常安露出水面的手臂上横着好几条渗着血的匕首伤痕，而且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分明是新伤盖着旧伤。
　　两个字出现在姜微的脑海里。
　　自残。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夏常安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的一霎那，姜微从没在夏常安脸上见到这么鲜活的表情。
　　先是错愕，后是恼怒，他夺了衣裳第一反应是往下身盖去。
　　“滚！”
　　这是姜微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夏常安的怒火，他是真的生气了。
　　自觉理亏的她转头就跑，直至出了门才敢喘气。
　　她都做了什么啊！
　　来之前她反复确认注意事项，其中有一条就是夏常安他到底是个太监，他的身体缺了最能代表尊严的一部分，因为这一部分的缺失，他被认为是该理所应当的承受别人的鄙夷，他就该做小伏低，明明都是朝廷命官，可谁都觉得他低人一等，就是因为他不配有尊严了。她本该时刻注意这条红线，不该有任何敢去挑战和试探的。
　　这样的人对自己的身体必定是百般忌讳，姜微并不知道夏常安属于哪一种，是觉得羞辱要杀人的还是要自轻自贱的。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让她有种前功尽弃的感觉，夏常安注定会疏远她了。
　　姜微不知道的是，夏常安惊惧过后倒是对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看水钟的时间已然到了下半夜，姜微辗转反侧的睡不着，一方面担心夏常安会不会突然让人过来把她逮出去然后杀掉，另一方面夏常安自残的伤痕，和他仓皇遮掩的动作一直循环在眼前上演。
　　这不单单是姜微第一次瞧见男人洗澡，更是第一次具象的感受到封建制度对太监这个群体的实质伤害。这种伤害贯穿他们人生的始终，摧毁他们的尊严，让他们永远为自己的身体羞愧，去接受自己永远屈居人下的命运。
　　当这种伤害直观的出现在姜微眼前时，她觉得过去看到书上对这种制度最残忍的文字描述都比不上眼前所见的万分之一，那个实实在在的伤口，她控制不住的心疼夏常安。
　　这个府上的每一个人，除了她和婢女，都是这种制度的受害者……
　　不知是不是该庆幸，夏常安终究不是一个被人看到身子就要杀人的变态，姜微还好好的活着，并且仍旧可以做着账房的工作，每日向夏常安汇报工作。
　　只是不知是姜微的错觉还是什么，她总觉得自那夜后夏常安瞧她的眼神仿佛跟之前不一样了，有时候总感觉他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这种感觉也让姜微多少有点毛骨悚然，是以她极大程度的缩短了每天跟夏常安汇报工作的时间，将所有对他的观察都放到了暗面。
　　她想弄明白，看起来一切正常，勤政爱民的夏常安，究竟为何会自残。
　　开春之后大雪化尽，虽说还是有灾情，但朝廷的赈灾粮和赈灾款也终于陆续到位，日子也变得好过了不少，姜微的工作总的来说还是比较自由，守备府人少，夏常安又是个不喜应酬的主，没有像别个太监的那些虚荣心，用外在的荣华去填补内心的自卑。
　　得益于娇宁公主的和亲，如今北境局势微妙，竟也有一些从漠邦和察勒来的商人到固春做生意，比起跟韶人做生意，夏常安似乎格外偏爱接触许多漠邦来的商人，姜微帮他管着支出，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现在格外的敏感，只要是跟漠邦有关的事，她一件都不放过。跟漠邦的商人打交道多了，她也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到不少那位和亲公主的消息，比如大可汗十分宠溺这位公主，样样都给她最好的，还将自己那丧母多年的大儿子过继给她，漠邦人人盛传公主美貌，可大可汗跟宝贝似的藏在宫里，外人很少得见。
　　听起来确实是很美好的爱情故事，可是姜微实在没法忽视大可汗和娇宁公主在实际年龄上的差距，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娇宁公主十六岁出嫁的时候漠邦额利可汗已年过半百，年龄上已是爷孙辈。
　　不过这位额利可汗，应该没多长的日子可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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