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特洛伊之心

　　「她身上有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与迷茫——那根本不是成熟，而是施加化肥后还要面对困境的无可奈何」

　　——《纪录片：足球世家诞生的奇葩》

　　童年。

　　幸福与荣誉接踵而至，二十岁的肖恩·米尔顿的人生来到巅峰。他迎娶了英格兰籍的女友，第一次在一线队出征便拿下梅开二度，同年赢得比甲冠军。以至于许多年后有人看见他泛黄的旧照片时，都不禁感慨一句岁月不饶人。

　　少年郎变成如今摸样，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包括他的妻子。

　　海伦的爷爷是德国人，曾经在柏林联合踢球。一家三代，都是锋线上不可缺少的一员。不过技术特点各有优势，不多赘述。

　　但是她以为的童年很快就要被另一段记忆替代，直接让她把人生意义“纪念童年”的宾语扩大成十六岁的夏季之前。

　　凯文·德布劳内，来自德龙恩的中场少年。放在以前海伦大概与他是素不相识的，可是他正坐在自己的身边吃晚饭，足够莫名其妙了吧。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几天前。

　　海伦与德布劳内一同回家后，果然发现妈妈正在费力清扫房间，事件的始作俑者却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一时令海伦怒从心中起。没等她冲上楼再次大发雷霆，艾米丽及时拉住了气头上的女儿：“你的朋友吗？”

　　或许是她在妈妈那里的形象过于孤僻，海伦察觉到她的忧虑，含糊敷衍过去。而德布劳内站在门前陷入两难的状态，两个人像呆呆的傻子，在细心敏锐的女主人面前不堪一击。

　　海伦回头看了一眼他：“他呢?”

　　"睡觉了。"

　　对自己女儿的脾气心知肚明的艾米丽将目光对准与女儿一同归来的男孩：“你想进来坐坐吗？”

　　客厅已经恢复到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在家时的状态，厨房传来烤箱轰鸣的声音。海伦心里一紧，苦涩蔓延。

　　“他想回去洗澡，对不对？”海伦抢先回答，坚决拒绝了艾米丽的好意。这个社区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好人。

　　“是。”德布劳内也很识趣地配合，主要是第一次与海伦的妈妈说话。他之前为寄养家庭的女主人开过门，正是面前的女人手持餐盘，做一些增加邻里关系的事情。

　　一个看上去不是很和睦的家庭，他想。

　　任何运动员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家庭作为背景，源源不断地提供精神动力。不需要多么大富大贵——毕竟这才是目标不是么？而是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爱”。

　　在海伦的掩护下，他得以逃出生天。

　　“妈妈。”她说，于餐桌前落座。“我们这样还要多久？”

　　餐盘中的松饼已经变凉，又硬又脆，即使吞食入腹也无法填饱肚子，存在的价值仅是让人摔在地上，再粉身碎骨。

　　就像已经无关紧要的家。

　　“妈妈…我不想踢球了。”海伦哭着说，她从未提出这种诉求。不管她的家再鸡飞狗跳、无论承受怎样的折磨，她都没有说过这种话。

　　刚才与德布劳内踢球的确很快乐，可是，更让海伦忧郁。

　　她发现，足球无法为她带来情绪价值；而她现在这个年纪，还有后悔的余地。

　　她在回家的路上疯狂畅想：说服妈妈与老米尔顿离婚，虽然离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光是财产分割前的法庭调查就要好长时间，可是她会主动留下证据——家暴不是一次两次了，严重点可以为米尔顿安上虐待儿童的罪名；事成之后艾米丽·米尔顿的比利时籍便不复存在，她可以带着她一起回到英国伦敦，外公外婆肯定会欢迎她们；等到回到伦敦，那才是她青春的开始。

　　理想极其丰满。

　　她有绝对的把握说服妈妈——毕竟她一直赖以为生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否则坚持不到现在。

　　可现实并非如此。

　　听闻女儿的异想天开后，模范母亲没有一如既往地支持她，而是愣了几秒钟，随后冲过来握紧海伦的双臂，力气之大令她无法挣脱。

　　母亲的眼睛布满红血丝，虽然确信她现在保持理智，可是对海伦的态度与醉酒的肖恩没有区别。

　　“你怎么能这么想？！”

　　被母亲吓到的海伦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被动地接受父母给予的一切，然后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可以这么说，但你不可以。”艾米丽几乎陷入一种名为抑郁的情绪，“是我们两个在相依为命。”

　　“不要逼我了，妈妈…不要…”她嚎啕大哭，眼泪一股脑地向外涌出。往常她都是沉默而安静地流泪，短暂地排泄液体后就恢复正常。可现在不同，海伦抽噎着，捂紧自己的脸。

　　“什么叫我在逼你？你说清楚啊！”女人的高声尖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作为老师的她拥有一副好嗓门。而用于现在，就是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的敌人。

　　焦虑与崩溃一瞬间达到顶峰，海伦又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觉，疯狂逃回房间。她立刻给房门上锁，任凭艾米丽在外面敲门。

　　“你这样，我也跟你无话可说。”

　　被窝发冷，窗子的外层结了一层薄冰。她不会发现的，因为这间屋子的窗帘永远不会拉开。

　　为海伦提供充足的安全感。

　　她背靠着门板坐下，不知道踢到了哪个纸盒，发出轻微的噪音。本就在情绪上的海伦越想越烦，干脆趁着昏暗踢翻了所有收集的破烂。

　　她会积攒一些旁人看起来与垃圾站里的废品一般的东西，没有人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哭泣没有意义，既不能换来他人的在意，也不能让她逃离苦海。一个又一个陷阱令她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临近圣诞节，米尔顿家却毫无过节的氛围。比起见到圣诞树的欣喜，占据海伦心中更多的是焦虑与担心。

　　圣诞节意味着公共假日，意味着这个破裂的一家三口中的每个成员都有充足的时间待在家。她根本不敢细想究竟会爆发出多少矛盾、醉酒的父亲几点钟回家、懦弱的母亲是不是会再次原谅他、她的压力来源远比正常十四岁的女孩的多得多。

　　悠长缠绵的青春期。

　　妈妈说过她曾经是伦敦一所中学的拉拉队队长，足够她写进自己的人生履历。海伦偷偷去找有关的录像带，小麦色的皮肤、明亮的双眸、富有生命力的舞蹈动作，都在证明她们的存在。

　　如果没有该死的足球。

　　肖恩·米尔顿是不是就是一个普通的体育老师，艾米丽·米尔顿是不是一个阳光开朗的英语老师。海伦不用硬着头皮冲进恶劣天气包围中的绿茵场，而是安心坐在温暖幸福的教室。

　　可是她比谁都要清楚，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人的生命只能以时间规律度过，就算有相机能够帮助人脑记住某个时刻，可那一瞬间的情感却永远无法复制。

　　她喜欢自欺欺人，然后再否定自己，处于这种无意义的矛盾中。

　　那天晚上有三个心碎的人。

　　海伦只会任由眼泪侵占脖颈，第二日再若无其事地起床、开始新的一天。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耳濡目染下她早就学会了父母的这套做法。果然又看到了妈妈的早餐，但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米尔顿夫人。

　　全家人在相互冷暴力的氛围中度过，一连三天，竟没有过完整的对话，简直是一道奇景。社区的邻居也屡见不鲜、习以为常，毕竟人家的家事不好插手。

　　最终海伦在埃里克的沉默中开始了圣诞节假期。

　　那次公园体验不错的踢球活动并没有拉近两个人的关系，只不过对海伦来说完全陌生的人升级为泛泛之交，见到他会主动打招呼。反倒是米尔顿夫人见到他的次数直线上升，热心地解决德布劳内生活上的问题，他认为英格兰女士是将对爱女的精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任谁都能看出母女之间的裂缝，而海伦没有否认的打算。

　　直到米尔顿夫人请他坐在餐厅里。

　　男队女队的训练时间并非完全重合，临近放假时男足去往外地进行比赛，据说是比赛后直接解散回家，所以许多家长都前去观赛，带走自家孩子；海伦她们要等到明年春天才会经常大规模外出，继续窝在小小的训练场。

　　海伦终于背着她那双阿迪达斯回来了。尖刺，白色，队友的夸奖一般都会带上“射门靴”三个字。老米尔顿虽然从未真正关注过她，但物质投入方面是舍得的。

　　她鼻尖发红，身上的衣物有些厚重。冬天的太阳总是很早落山，而一旦天黑，就意味着温度下降。即使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神经系统的边缘位置还是已经冻僵，寒气随着她拉开大门的动作猛地攻击起室内的人。海伦没有结束与妈妈的冷战期，她没有像平常一样喊道。

　　但显然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海伦脱下外衣，态度差劲地问：“如果他不在的话，你会填饱我的肚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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