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鸿门宴
树枝摇动,梢头白雪纷纷坠下,在冬日的寒风中散开,树上栖息的鸟雀扑棱棱飞起,然后一哄而散。
韩志远靠在树下,雪花落到掌心,融化成水,顺着掌心的纹路漫开。冷慢慢变成了热,他静静看着面前随着呼吸升腾起来的白雾,没有说话。
“你在这儿干什么?”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房间里有点闷。”
一个声音从声后传来,韩志远没有回头,懒洋洋地回答。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江雪也在雪地上坐下了。
“你是觉得这里太沉闷了吗?”
她突然问,声音轻轻的,亦如那枝梢的雪,“有的时候……说真的,我也不喜欢这里,这里太……”
她停顿了一下,又不说下去了。
“你觉得呢?”
“无可奉告。”
韩志远没有看向她,拔开积雪,从地上捡起了一片腐烂了一半的叶子。
“今晚六点整,穿好我叫人送到你房间的衣服,我在大门口等你。”
她站起身,走远,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如同地上的雪,满是冷肃的白,但似乎除了白色就再没有其它的什么了。
韩志远看着江雪黑色的背影,将手中那片叶子放下。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才刚刚开始了解这个人。
太阳一点一点被地平线吞噬,暮色席卷天地间,苍苍茫茫。
烛火跳动,贪婪地撕咬着字条,上面的字迹被熏成烟黑色,随后立即燃烧起来。直到火苗几乎要咬到他的指尖时,韩志远才松开手,让纸条坠入火焰,化成灰,零零散散落到桌面上。
他将纸灰擦尽,掸了掸身上薪新的行头,快步走了出去。
警察厅的铁门大开,一辆纯黑的轿车停在门口。
路灯昏暗,一切都成了淡淡的剪影。
一个身影侍靠在车旁,一身旗袍,窈窕的身影被勾勒的恰到好处。她似是在低头想着什么,但听到轻微的声音后抬头,循声望过来,韩志远过去,看了一眼表:
“六点,刚好,我没有迟到。”
“嗯。”
她应了一声,上了车,韩志远也连忙跟上。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发动汽车。
窗外景物飞速从眼前划过,像一帧帧连环画,精彩无比,却又在短暂的精彩过后消失,美好的东西看多了,让人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回想不起来上一秒出现在眼前美轮美奂的事物,到底是什么。
江雪的目光一直在窗外的景物间游离,似乎并没有多看他一眼。韩志远坐在汽车后座的另一边,和她之间的距离之大,甚至能够再坐下两个人,他盯着她,几乎可以说是肆无忌惮。
“怎么了?”
她不知何时觉察到了他的目光,问道,却仍没有回头看他。
“你今天……很美。”
这可能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真心的话。
平素一身纯黑警服的江科长看多了,就连记忆中江雪也应该总是一幅冷着脸,不苟言笑,心狠手辣的样子。是以,韩志远根本想不到,面前的人能够这样的……有血有肉,风情万种。
三千青丝垂落而下,石榴裙摆摇曳生姿。墨蓝色的旗袍上隐隐有金线绣成的纹路,从腰线一直蔓延到下摆。江雪平日里很少化妆,不施脂粉的她眉眼间总是有着冷漠疏离,今日却不知是打扮过了还是橙黄灯光的效果,那如画的眉眼间竞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妖冶,隐隐有红颜绝色祸害人间的架势。
“今天皇军设宴,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江雪的神色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看不清,不过那语气倒不像是将他当作哥哥,反而像是姐姐对弟弟说的。
韩志远没有回答,不知为何,想起了儿时的自己和志鸿。
那时候多好啊……
杯盏碰撞,悬挂了水晶灯的天花板亮得要燃烧起来;觥筹交错,管风琴的声音随着舞步流阅。
韩志远远远看去,只见到那簇簇的人头拥住了穿金丝绣的洋服的,
“江科。”
有人向江雪招呼,见了跟在后面的韩志远也微微点头示意。
江雪没有理会,只是向前走,走到那人群的中心去。人们见了她,纷纷让开一条路。
斜靠在沙发上,挺了肚皮的人正是日本高官司令,东吾藤一。
“先生,一份薄礼,请笑纳。”
江雪将手中的盒子双手奉上,韩志远看了一眼,不动声色。
“放那吧。”
“呦,这不是江科吗?怎么今天来了。咱们好久不见。”
顾妍浠从沙发上站起来,含笑道,向江雪伸出手。
江雪却连一个正眼也没给她,自顾自倒了杯酒。
顾妍浠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僵硬片刻,极不自然的缩回去。
“呵,装什么清高。”
她重新坐回沙发上,视线斜斜扫过站在江雪身后的韩志远,
“什么人都往里面带,不知道的还以为咱这儿是接济所呢。啊,我可不是说您身后这位。敢问这位是……”
“韩志鸿。”
“这名字听得有些耳生,不知您是哪个部新提拔上来的长官,幸会幸会。”
顾妍浠嘴上说着,却没有动一下,显然是在等韩志远接话,江雪抢先开口,冷冷道:
“劳烦你打听,他现在是我的人,职位还没定,既然你这么关心,不如让你那相公让让位,叫他当个副厅长。”
顾妍浠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半晌才说道:
“这是江科的人啊……”
她唇角一弯,故意将声音抬高,
“难怪江科长一直不愿汪司令安排婚事,原来是早有了意中人,金屋藏娇。”
周围好些人都听到了,几双眼睛齐齐落到江雪身上。
“我听闻裴先生近日几次三番往酒楼跑,似乎还询问过顾小姐您的意思,想请个能歌善舞的来家里助兴。您倒不如先去他的金屋里看看,是不是藏了个女娇娥。”
江雪话还没完,就有人低声笑了起来。
“你……”
顾妍浠一踩脚,转身就走。
东吾藤一不知是没听到两人的口舌之争,还是早已对小打小闹习以为常,根本没放在心上,依旧和在一边赔着笑的其它人说话。
江雪晃了晃手里的玻璃高脚杯,看着里面暗红色的葡萄酒,突然笑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乐声逐渐扬了起来,拖了长长的尾音四处穿梭。
“你会跳舞吗?”
她转头问道,
“会一点。”
韩志远很诚实地回答。
她向他伸出手:
“跳舞吗?”
“随你意。”
韩志远不知道今夜的宴席意味了什么,只觉得这种生活真是纸醉金迷,好酒,美人,好戏,真逍遥快活的很,对于他们后方的陋室来看,韩志远只能说这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她端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
“喝吗?”
半透明的液体在华贵的杯盏里晃动,泛出琥珀色的光泽。
“不了,谢谢。”
“志鸿哥,你不是最喜欢喝酒的吗?”
江雪的双颊因多喝了几杯葡萄酒而带上了微微的红晕,语调甚至有些轻软,
“放心,酒里没毒。”
韩志远眨眨眼,凝视着面前的人:
“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已经戒了。”
他顿了顿,
“你醉了。”
江雪听到这话抬起头,眸中几丝狠厉一闪而过,却说道:
“你撒谎了。”
韩志远浑身微不可见的抖了抖,还没接上话,就听到江雪接着说:
“你怎么可能主动戒酒?当年甚至吃都吃不饱,你却还要为了半瓶陈年浊酒跟他们大打出手。放心,现在酒有的是。”
她固执地把酒杯举到他面前。韩志远唇角勾了勾,从善如流地接过去,一扬脖,一杯酒就都灌进去。
像一团火焰从喉头一直烧到胃里,辛辣感瞬间袭卷而来,韩志远把酒咽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乐声告以段落,低了下去,一个人站起来,拍拍手,所有人的目光便齐齐汇聚到他身上。
汪丘脸上带笑,高举酒杯,仰头灌下,豪气地一挥手,高声道:
“咱们前方传来捷报,大片土地再次归属于我们政府,□□也没几日好折腾的了!”
他脱下帽子,露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将帽子向空中抛去,
“政府终将统一!”
全场欢呼起来,甚至乐手也欢快地拉起了管风琴。
汪丘又做出一个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的手势,所有人又都闭上嘴,认真地听着。
韩志远暗想:好一个政府总统!
不料汪丘象征性地咳嗽了一下,脸上摆出严肃的表情,长时间不说话。
大家紧紧盯着他,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人人都不敢开口,但死寂般的沉默久了,也就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汪丘猛得一拍桌子,桌面剧烈晃动,酒杯倒了,暗红的酒液在桌上漫开,却无人敢擦。
“今天我刚得知一个消息,咱们在场的人里面,有□□!有内奸!”
江雪泰然坐着,听到这里时飞快抬起头,环视周围一眼。
韩志远也坐着,一动未动。
“我已经让警员锁了门,想要出去出示证件。”
汪丘冷笑,目光扫过所有人,故意在每个方向都停留了几秒,让人感觉不管是哪个地方,他都在刻意盯着。
“好了,宴会继续。”
他摆摆手,回头向东吾藤一笑笑,一副卑谦而又无公害的样子。
然而厅中众人早已没了先前的兴致,江雪又喝了几杯酒,看向韩志远:
“走吧,没什么意思。”
她的目光极难得的迷离起来,声音低低的,
“今天,1月12日,是江寒的生日。”
江雪闭了闭眼,站起身,欲向外走。
“江科清留步。”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汪丘站在她身后,后面跟着裴政和顾妍浠。
“怎么了?”
她悠悠然转身。
“还有一事想单独跟你说。”
汪丘道。
“单独就不必了,又没有外人。”
汪丘看了看韩志远,顿了一下,说道:
“你已二十九了,我帮你相中了一位,政府联日部副长官,胡秋云……”
“不劳烦您老了。”
江雪笑了,可笑意却从未到达眼底.
“现在女性独立,不讲包办婚姻。”
汪丘点头:
“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也吃了不少苦,我就想着你也该有个依靠……”
“依靠?”
江雪的声音里带带了戏虐。
“是啊,裴先生就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依靠,不是吗?”
汪丘脸上的笑似乎再也挂不住,脸色沉下来;
“这不仅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也关乎内部团结,只许服从,不许拒绝!”
他说完,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给她反驳的时间。
裴政将下巴高高仰起,眯着眼看着江雪:
“怎么样?不还是……”
“至少不像您和您夫人一样臭味相投。”
江雪打断,似乎对于汪丘刚才的话毫不在意。
“你好自为之!不要以为谁都救得了你!”
顾妍浠拉住裴政,扬长而去。
“你说呢?这是不是一个命令了……”
江雪转头,问韩志远。
话还没完,就只见门口的人群一阵骚动,隐隐听到呵斥声传来。
“果真有□□奸细!”
她听到有人喊。
韩志远亦转过去,结果——他看到人群散开,让出一条路,两个警卫押着一个人走过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江雪的神情。
江雪此时环抱着双臂,原本毫不在意的她却在看清那人的面容时神色一变,猛得向前一步,她双手紧握,如同在克制着什么。
这是韩志远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焦灼和不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