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

　　自埃塞林德嫁去荷尔贝因后，民众便不再热衷于讨论关于她的八卦——没有出嫁的公主还有两位，没必要盯着那位离得太远的不放。
　　她渐渐被人民淡忘了。就连皇室也似乎忘记了她，只在荷尔贝因派来使者时，人们才会记起曾经有这么一位公主。
　　威廉姆斯公爵的死讯也和公主的出嫁一样，不过是人们另一个短暂的谈资。威廉姆斯生前是一位颇有名望且心怀慈悲的骑士，许多受过他的恩惠的人都对他的死而感到悲伤，但远不如为此而感到开心的人要多。
　　人们对于伊尼德·拉瑞萨·斯图亚特的优秀感到惋惜而又庆幸，多是出于坎特西亚的传统，即使她再优秀，获得的资源也是有限的，例如无法继承家业与父亲的爵位，而不得不由散漫的次子来继承。
　　继位仪式并不会与葬礼离得太远。在威廉姆斯公爵的葬礼结束后，伊尼德与米利亚姆送走了心思各异的宾客，就连马车夫都没有留下。伊尼德给了他一些钱去外头消遣，便亲自驱车向家中赶去。
　　米利亚姆在跨下马车时看见了姐姐紧绷着的消瘦的下颌。他意识到，姐姐与他一样，自从埃塞林德离开时起，已经被接连的不幸逼到了极限。二人都疲惫不堪。
　　比彻没有参加公爵的葬礼，只在宅邸的门口等着他们。
　　此刻，他注视着斯图亚特二人，嘴唇颤抖着，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伊尼德看着他，笑了下，“进来吧，比彻，我有话要与你说。”
　　比彻仍是一言不发，只在米利亚姆路过时伸手抚了抚他的背。米利亚姆感觉到好友的手如同嘴唇一样剧烈地颤抖着，于是也和姐姐一样笑了笑。比彻诧异地看着他，感觉他与伊尼德的笑容看起来与公爵的笑容非常地相似——在公爵去世以前，他从不觉得热情爽朗的斯图亚特姐弟二人与虽然温和但仍保有距离感的公爵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比彻并不像伊尼德与米利亚姆，拥有如朋友一般的父母。在坎特西亚，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有如主人与仆人的关系一般才是常态，因为绝大多数的父母从最初就搞错了目的，抱有拥有多一个仆人的想法将孩子生出来。比彻聪明的地方在于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也开始用仆人对待主人的方式对待父母。他最先就是从父母身边学会隐忍，而后是对于他人情绪的敏感。
　　要孩子对父母产生感情是近乎无条件的，但是要仆人对主人产生感情就十分困难。在这两种感情被不断拉扯，比彻的本性变得比表面上看起来要深沉的多。在这一方面，他其实与埃塞林德是很像的。
　　他对于皇女的感情和两位斯图亚特不太一样。若说之前，他虽然能对米利亚姆与伊尼德说出“灵魂与性别之间是毫无关联的，哪一个灵魂降落到哪一个身体里完全是随机事件”这种话，但心中的最深处到底对此认同多少，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恐慌。但是在看见埃塞林德的一刻，他确信自己看见了一个与自己的灵魂极为相似的灵魂——他们之间的差异也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差异，而只不过是同一棵树上生长出的不同叶片之间的差异，是包含着随机性、不同的运气带来的最普通不过的差别。
　　这种熟悉感不用他言明，埃塞林德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谁也没有开口提到过，也没有这种必要。因此，当听见埃塞林德所说的话的那一刻起，他便失去了其他想法——他与埃塞林德身上有着相似的懦弱，斯图亚特们则没有。若说斯图亚特们可以为了目的而放弃别的一切，他们则不得不瞻前顾后，同时关注着世俗，不见到踏脚处绝不前进——但内心深处，他们始终会被注定这些咒语日日夜夜地折磨，直到他们死去，或是达成目的的那一天才得以解脱。
　　比彻敏锐地察觉到斯图亚特们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因害怕而不住颤抖，知道若是自己此刻不提出反对，命运就会走向无法逆转的地步，而这大概率是看不见尽头的悲剧。但他仍一言不发，跟随着斯图亚特们进了屋。

　　“我要继承爵位。”伊尼德开口道。她向来强势，即使是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却仍能给人一种“就是如此”的感觉。
　　“我已经与米利亚姆谈论过此事。父亲生前的友人加菲尔德是一位正直且勇敢的骑士。而且，我相信，他与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如果向他求助，他应当会支持我们。”
　　说完，她扭过头去看比彻的脸。对方脸上毫无血色，死死地盯着眼前地毯上的花纹，好似在思考什么。
　　真是疯了，他确实在想。他承认，伊尼德比任何人都要配得上这个位置。就连伊尼德说她要取得皇位，他都觉得是没错的——说实在话，比起埃塞林德与他自己，或是米利亚姆，或是别的什么人，伊尼德确实更有资格继承这个位置。神话中的英雄若是要有一张脸庞，那张脸毫无疑问就该是伊尼德的样子。
　　但事实就是，像伊尼德这样的人，就连继承属于她父亲的爵位都困难重重。就算这真的成功了，也不过是皇帝为骑士加菲尔德的威望而震慑，在这之后，他们又能做到些什么？将远在荷尔贝因的埃塞林德牵连进来，让她肩负起身为皇女的职责——他出于对自己的命运的同情，也颇为怜悯埃塞林德——更何况，他对这个目的毫无信心。
　　但是他最终说，“那么我也理应支持你。我将会和被你驱逐的米利亚姆一起前往北方的军队，在那里建立属于我们的势力。”

　　多洛莉丝是在加菲尔德身边成长的女孩。据说，她是在出生后不久被装在一个用来装面包的篮子里，像是要为了给刚出炉的面包保温那样，也被盖上一层不太干净但是很柔软的棉布，放在了阿贝尔·加菲尔德·贝拉斯克斯的家门口。贝拉斯克斯的佣人怕惹上麻烦，任凭那个面包篮放在门口许久，都没有人敢去拿，直到当时还年轻的加菲尔德回来。要是他不是个细心的人，她很可能就被马的蹄子或是其他什么的给压死了。
　　在掀开那层棉布的时候，加菲尔德大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棕褐色皮肤的婴儿。坎特西亚人看重血统，向来不喜欢和他们一起住在这个国家里的其他民族，包括这些肤色各异的外族人。但这个被放在篮子里的婴儿的肤色却比他以往见到的任何异族人的肤色都要更深，且这个破旧的篮子里除了这个婴儿以外，没有什么能辨认她的身份的东西，只有几朵已经稍微干枯，仍散发着香气的、只生长在树林深处的花。
　　加菲尔德为她取名叫多洛莉丝，却因其他家人的反对，无法为她贯上贝拉斯克斯的姓氏。
　　“我不知道你原先的姓氏是什么，或许根本没有，这都不重要。如果你认可你自己是我的女儿的身份，那就再好不过了。”在多洛莉丝十二岁的这一年，他这么问她。多洛莉丝将额头靠在加菲尔德的肩膀上，“这是当然的，加菲尔德。”

　　在坎特西亚的教义中，不是洁白肤色的人走在路中需要披上厚厚的披风，足以将肤色遮掩起来，因此就连威廉姆斯都没怎么在加菲尔德的私人宅邸之外的地方见到过好友的养女。他也只和自己的儿女提到过几次，说对方是个很害羞的小姑娘。
　　当伊尼德终于以斯图亚特的继承人的身份拜访加菲尔德时，她也才第一次见到多洛莉丝。深棕色皮肤的少女偷偷地从窗口打量着来人的脸，在她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就隐藏不见。
　　加菲尔德对于他们的提议没有思考太久，只是说，“如果我们失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唯一担心的只有多洛莉丝。”
　　伊尼德点头赞同，“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比起其他什么财富或是地位，这才是最难以割舍的部分。但是，我认为你之所以能轻易地加入我们，这难以割舍的部分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加菲尔德没有再说话。

　　不久之后，伊尼德·拉瑞萨·斯图亚特与自己的兄弟进行了一场公开的决斗。她将自己过去可以被精致装点的长发剪去了，毫无悬念地击落了兄弟手中的剑，并得意洋洋地驱逐了对方。
　　“这样，该继承爵位的人就是我了。”她望着落荒而逃的米利亚姆的背影大声宣布。四周围观的人们发出了不安的讥笑声。

　　在继位典礼上，有名望的贵族几乎都到场了。人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着装着华服，眼神在场中那位短发的女骑士与骑士加菲尔德身边那位肤色黝黑的少女身上不住地来回。相比起女骑士的冷静，多洛莉丝则是紧紧地靠着加菲尔德站着，紧张地手心被汗湿了一片。
　　国王的神色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当伊尼德在他脚边跪下，开始吟诵誓词时，加菲尔德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轻视。
　　加菲尔德厌恶地皱了皱眉。而在养女不安地望过来时，他只是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示意她去与新晋的女爵说话。伊尼德正只身一人落在舞池的中央。没有人愿意与她搭伴，也没有人想与异类为伍。
　　多洛莉丝几乎是飞奔着朝她走去了。她手中用作邀请的酒水撒了一些在她的手上，剩下的被接受邀请的伊尼德尽数饮下。
　　当伊尼德虚握住她沾着酒水与汗水的手时，多洛莉丝小声地道，“我只会跳一种舞步。”
　　她听见伊尼德的声音从她的头上传来，“那么我们就只跳一种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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