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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好了!”似乎是看场面愈发难堪,又似是受够了孙烬一惊一乍,皇帝也黑了脸,“既然是质子的正妃,命她登台献舞也有不妥,此事便作罢。只是质子妃行事有违分寸,乔装打扮混作婢女着实失了体统,罚于府中闭门思过,招录女则女训。”
我本还稀里糊涂地想质子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不想这话头七拐八拐,最后竟降罚到了我头上。
孙烬吓了皇帝整整两个激灵,最后竟是我莫名其妙当了替罪羊。
我蔫下来,低声应道:“诺。”
回质子府的马车上,我也没了问质子意图的心情,只是失魂落魄地仰头望车顶板。
要我抄书,简直比杀了我不相上下。
质子斜一眼我这死鱼上板的模样,“哑巴了?”
我一动不动,有气无力道:“殿下不是说过喜欢不说话的女子吗?”
“怎么让你抄几卷书倒像要你命一般。”
“殿下若是看了奴婢的字,便能知晓奴婢的苦楚了。”
说了一半,我忽地想起来我现下的身份,又改口道:“殿下若是看了妾身的字,便能知晓妾身的苦楚了。”
虽说陛下这降罚在寻常人眼中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我那一手字从来比狗爬的好不了多少。
我自小被养在陆府中,因模样生得颇是妖媚,扮不得什么大家闺秀,便只习学了风尘女的本领。
至于写字认字,也只是马马虎虎摸索的。
曾有次陆临被他外祖罚抄书,我见他板着脸不眠不休抄了好几日,便也誊了几张给他,想着能多上帮上些忙。
他只看了一眼便随手团了扔至一旁,要我哪凉快哪呆着去。
这可是要呈给陛下的东西,虽说大抵会被人撂在角落里积灰,却也不能太过潦草。
质子这人实在无情,听我这一番楚楚可怜的话,也只是似笑非笑地挪开了眼,“既如此,你便自求多福。”
“殿下,”我想出个救命稻草,忙直起身子凑到质子身前,“不妨你我交换,殿下替妾身抄书,妾身帮殿下打理府中家务,必定井井有条,只盈无亏。”
少年笑了。
我心觉有戏,刚想道谢,却被他拿书卷抵开了额。
“陆七,罚抄同打理府中事务本就都是你该做的,本王为何要同你交换?你若实在想让本王帮忙,那今日赎你所花的银子,你只要拿出一半,本王便屈尊替你解决一桩。”
话里话外不放过我兜里的这二两银子。
我瞧他一副算盘稳攥的奸商模样,一时只觉是我识人不清,昏头栽进了吃人不吐骨的贼船,当即凛凛道:“奴婢不赎了,还望殿下立马驱车回清秋坊,奴婢现下便将殿下的银两归还。”
“好啊。”
谁料质子不按套路出牌,竟半点不惯着我的毛病,说着便要掀帘吩咐车夫掉头。
“不了不了!”我忙蹿到车头将车帘挡的严严实实,“奴婢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殿下。”
待我站稳了,质子抱胸上下打量我同断尾猴子一般的模样,悠悠一挑眉,“陆七,丢脸吗?”
我理理耳边碎发,安安稳稳坐下来,无趣一笑,“看来殿下也不喜欢活泼少女。”
···
窝在书房中废寝忘食地抄了两日,我得空时一抬眼,外头青阳明媚,这四角天空中竟也全是密密麻麻的方正箴言。
我抻抻筋骨,索性撂下笔,随便抓起一张来端详。
虽说算不上赏心悦目,到底也是我呕心泣血写出来的成果。
若仔细多看上几眼,大约能称得上顺眼。
我笃定地点点头,安慰自己就按如此下去,应当能过了陛下那关。
正当我长舒一口气,准备松松筋骨继续写时,窗边慢悠悠靠上一道人影,不冷不热道:“有道是春日好偷闲,看来此话不假。”
我转着酸软的手腕看过去,少年闲散倚窗,自有一派风流俊逸。
搁在平时我大约能脸不红心不跳的大夸上几句,现下也不知是不是这诫条洗涤了心境,我见质子这闲来无事的模样,只想将砚台里的墨好好泼他一身,好叫他也多些事情忙。
心思在幻想中越飘越远,我已进行到涂质子一个大花脸时,才又忽然被他唤回神来,“盯着本王做什么?本王脸上也有字?”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着痕迹地收回覆在砚台上的手,乖巧笑道:“多谢殿下提醒,奴婢这就继续。”
质子朝我勾勾手指,“拿过来给本王瞧瞧。”
我低头挑挑拣拣,拿出一张写的最满意的递过去,“再过几日,妾身大约就能将女则抄录完了。”
质子抬指接过,拿着那张纸在手中看了好一会儿。
我瞧他脸色无波,倒是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动,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我趴在窗边歪头看看他,看看纸,“殿下?”
质子这才好似回过神来一般,打量我的眼神似有赞叹。
“你这张脸能写出这种字,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我似懂非懂,忽地想到这古往今来多的是大众欣赏不了的珍品。
虽然这字我瞧着乱,说不准便误打误撞,自成一派行草,颇有大家风范。
思及至此,我轻咳两声,“殿下这是在夸妾身?”
质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将这字呈给陛下,不及午时,你我二人的项上人头必能挂在闹市街口供人瞻仰。”
我抽抽嘴角,不死心地为自己辩白,“妾身亦知这字看不过眼,可殿下若肯再仔细看看,这字里行间,尽是妾身悬梁刺股之功啊。”
质子闻言又扫了几行,随后抬眼,指尖弹弹纸道:“字里行间,尽是本王一代风华尽展闹市之警言。”
我收回撑着下巴的手,笑眯眯将纸抽回,一把将大开的窗框往他脸侧一拍。
“殿下既是不满意,妾身再写便是。”
少说我也兢兢业业写了两日,连指节也磨红了,不得一声称赞我也忍了,现下竟还被质子这般戏言,实在没有老实听着的道理。
可惜质子眼疾手快,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拦,未叫我瞧见他一张俊脸迎上窗的妙景,“夫人这是要谋杀亲夫?”
我笑意分毫不动,“殿下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妾身是见外头春景美好,想着劝殿下莫在这浪费了大好时光。”
“不必挂心,”少年懒懒挑眉,也不知是不是信了我这一番瞎话,“这里除开你的字有些煞风景,旁的都不错。”
我心念生气是亏,默默拾起笔来,不欲同他多言,“随殿下便是。”
刚落下一笔,耳侧便传来恼人的声音。
“陆七。”
我攥拳,“妾身在。”
“笔杆子是你仇人吗?攥这样紧。”
我麻溜换了个力道,继续往下写。
“陆七。”
我按捺下想掰折笔的冲动,好脾气道:“殿下又有何指点?”
质子挑眉看我,“两日未吃饭,连个笔都握不稳了?”
重也不行,轻也不行。
我亦失了耐心,阴阳怪气道:“殿下又不愿替妾身写,何须来这指手画脚,受人白眼。”
好歹我也是明面上的质子妃,如此被人欺负调笑算怎么回事。
质子见我终于硬气了一回,倒也不多言,只是慢慢悠悠重复道:“受人白眼?受谁的白眼?”
我挺直了腰板瞬间一软,“谁的妾身不知,必定不是妾身的,殿下费心指点妾身实在辛苦了。”
跟我说话的人是质子,我正牌夫君,欺负两下是应该的。
质子似乎也被我这狗腿行径惹得无言,利落翻进了窗,讥诮一笑:“从前听人说后蜀各类鬼神层出不穷,现下本王觉得倒是实话。你这般女子,本王生来也算头一回见。”
我被他这轻车熟路的动作惊了一惊,抬头瞪他,兴师问罪道:“殿下这动作行云流水,平日里怕是没少做吧。”
质子挑眉,无半分理亏之态,“是又如何。”
我转转眼珠,“多活动些有益身体,实在是好事一桩。下回殿下再想爬窗,不妨来妾身房里,妾身替您备好灯,莫伤着了。”
质子现下已练就了对我耍无赖心平气和的功力,闻言只当没听到一般站在书桌旁抱起胸,“提笔。”
我依言捡起只笔,走到他身前伸出手。
他瞧我,“做什么”
我拽出他的手,合拢在我手上,“殿下既要教,合该手把手来教,妾身才能体会其中关窍。”
质子脸上表情一动,倒也没拒绝,直接站在了我身后,还不忘给我鼓气,“既如此,便好好学。若再敢写出方才的字,本王把你手筋抽了赔给陛下谢罪。”
这话着实骇人,我知他必定言不由衷,“能与美人共执一笔,殿下暗自欣喜又怕叫人瞧出端倪,只好说些恶言恶语来挽回颜面,奴婢理解。”
少年的手修长如玉,掌心的温度微热。
不同主人的锋芒毕露,力道并不粗莽。
狼毫浸墨,笔尖轻轻落在纸上。
不轻不重的力道合适的似是练习过千百次一般,一撇一捺,在我手中生硬死板的转折此刻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我看见宣纸上的字轻盈又漂亮,像泛着江南香气的水墨画,在我手下婉约生花,心下不受控制的升起一股奇异又难言的感觉。
我想起许多年前,也有人如现在一般教我执笔,在日头下对我温柔一笑。
“现下字认的差不多了,待你学好执笔,我便教你写字。”
“你在走神。”
耳边的声音近的可怕,我下意识转眸,瞥见脸侧幽深的长眸。
质子同陆临不一样。
陆临虽性格生来冷淡,却总会将眼中的冷意包裹地好好的,让人寻不出端倪,只隐约察觉到他温和中掺着疏离,错觉是自己多心了。
质子的目光,却像一把刀,锐利的割在人心上。
他有将人看得一清二楚的本事,又半分不屑藏。
“本王方才便在想,握笔学的这么好的人,怎么力道倒乱七八糟的。”
他唇角的笑意懒怠,却遮不住眼底的残忍。
“陆七,你方才在想的人,教你握笔的人,为何半途而废了呢?”
我握紧笔身。
窗外明阳烈烈,我周身一阵冰寒。
我向来不畏他的视线,可此时此刻,我忽觉自己像失了伪装的猎物。
面前是少年将我看穿的眼,无处躲藏。
半晌,我回他以一笑,一字一句道:“奴婢心中所想之人是谁,现下已是过眼云烟,并非殿下该费心之事。若是殿下执意探听,扫洒丫鬟也好,质子妃也好,奴婢不做了。”
“哇,”质子近乎侵略般地直勾勾看我,轻笑了一声,“夫人方才神情凛凛,本王还以为在看话本子呢。”
我不避他的眼神,凉声问他,“殿下看得尽兴吗?”
“还算有趣,”质子松开手,眼神落在我泛白的指节上,俊眉轻挑,“既是过眼云烟,夫人现下还是该收敛所思,好好抄录。”
我垂下眼,不想再对上他的眼神,“多谢殿下关心。”
关门声响起,我竭力克制住微微颤抖的手,强迫着自己往下写。
直至冷阳逐渐浸入云海,我仍是不知疲倦地抄着手边的书。
窗头纱帘翻卷不休,拂落又起,像缠绵山间的烟。
隐约间似乎有雨丝敲窗入室,开始三三两两,逐渐倾落至遮天蔽日,喧嚣的雨声成了耳边唯一的声音。
天地间蔓延的昏暗让我看不清眼前的字时,我才丢了手中的笔,起身点上支灯。
大雨瓢泼,似永不会休止般冲刷着院落。
我执灯看向窗外,庭院中逐渐泥泞起来。
我盯着四处迸溅的水花,耳边响起质子清幽幽的话,“为何半途而废了呢?”
寒风夜起,烛泪无意间灼到手上。我察觉到烫意,后知后觉收回眼神。
太聪明的人,当真不讨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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