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记

　　其实这两本日记间隔的日子并没有相差多少，中间也基本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毕竟再大的大事对于那时的霍尔而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比跟丽兹这个女人住在一起更令他恶心和厌烦的了。不过要真论大事，那倒还真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他们搬家了。

　　霍尔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离开这栋房子，毕竟它是那么温暖，充满了他七岁前所有温馨的回忆，当然，他悲愤地想，这也可能是他后半辈子所有温暖的回忆了。长大后的霍尔回想起来这件事，他多多少少也猜到具体原因了。

　　无外乎是他不允许丽兹进他妈妈莉莉安的房间里打扫，甚至不允许她碰任何有关莉莉安的东西，相片被罩之类的也就算了，连莉莉安生前从来都没碰过的刀，他也近乎不讲理地拒绝她碰触。

　　大概是这蛮横的态度最终还是触怒了丽兹，虽然她一直对霍尔很愤怒，但这次，她显然忍不了了。其实以她的性格能忍受两年属实罕见，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一直以来为丽兹提供建议，要求她忍耐的母亲去世了。没有了母亲的“约束”，丽兹可能终于得以舒展身心了。不知道她给怀特先生吹了多久的枕边风，怀特先生从一开始的微微抗拒到最后的万分支持，转变的十分自然。

　　搬家的那天，霍尔躲在妈妈以前居住的房间的床下。怀特先生发现霍尔不见后急得团团转，还是丽兹眼睛一转，很快就想到了他最可能去哪。于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接着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带到楼下，塞进车里。

　　看着窗外逐渐消失的房子，霍尔心中一片伤感，当视野里只剩下高高的绿树和低矮的灌木时，霍尔颓废地坐在车上，无精打采地想着自己未来可怕的生活。远离了那座房子，他就失去了随意找好友荷斯玩的机会，远离了那座房子，他就失去了赖床上学的机会，欸，他会不会不用上学了？想到这点，他有些兴奋，可能会转学，然后再也见不到荷斯。他很快就给自己补全了思想。

　　他又泄气了。其实远离那座房子，他又回头看了看，只能看见两侧的树影，他又乖乖坐回座位，他失去了与妈妈最直接的联系。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妈妈。”他轻抚着莉莉安的照片，一个人低语着，照片上的莉莉安穿了件烟绿色的长裙，外面披了一件藕色的披肩，海藻一样的金发被她小心地梳在后面，她温和地笑着，像是在透过玻璃安抚着霍尔。

　　霍尔刚到新家后处处不适应，他天天都是郁郁寡欢的。和他相同，丽兹也过得不是那么顺心，她完全没有得到她以为搬家后会获得的快乐。因为怀特先生注意到了霍尔的消沉，他当然意识到是搬家导致的，可他完全不想把原因归结于自己，只能天天责怪催他搬家的丽兹，并且督促丽兹要好好照顾霍尔，丽兹虽然面前柔情蜜意，百般答应，可她背后也总是挂着讽刺的笑，做着她那些没完没了的家务，心情好了多给霍尔点零花钱，心情不好就按常规给，至于精神状态，她才懒得管这个一天天挑事儿的小男孩儿呢。

　　他们就这样看似相安无事到，到下一个晚宴的开始。霍尔坐在晚宴正厅的门口，这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前面正门口保安的谈话声，比起后面传来的爵士乐声，他倒乐意听那些保安谈话。他看着正厅的大门，“好像巧克力，”他想了想，“希望一会儿还有吃的。”他现在饿了，可他不太想进去吃东西，因为他刚刚一直在拆丽兹·罗特的台，丽兹说一句，他讽刺一句，话多的不像那些人印象里文静可爱的男孩。

　　就比如丽兹说她和怀特先生住在一起很开心，霍尔就说“可你还没有和我父亲结婚呢。”丽兹本来就因为学识修养不高而说不上来什么特别上的了台面的话，霍尔还一直插嘴不让她好看。就在他说出“是啊是啊，她家务能力可好了，比我们家以前请的保姆水平还高呢”之后，丽兹还没有急，怀特先生就急了，他让霍尔去和其他小朋友们玩，实在不想就去外面吹吹风，别老跟着他们。

　　霍尔无奈地走了，走之前他还看见丽兹扭着头，背着他父亲在偷笑。他更气了，干脆直接到外面去吹风了，眼不见心不烦，他一点也不想看见任何与丽兹·罗特有关的东西。正当他无聊地数着天上的星星时，一声苍老又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霍尔。”

　　霍尔回头，他认识这个声音，是原先住在他家隔壁的普利太太。普利太太友善地笑了笑，霍尔看见她后也很激动，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贵安，普利太太。”他真诚地笑着说，普利太太回以微笑。“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他有礼地问道，仿佛刚刚在宴会上夹枪带棒怼丽兹的人不是他。

　　“霍尔，”普利太太富有深意地笑了，“我想给你一些建议。”霍尔浑身一紧，还真是怕啥来啥，他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有关丽兹·罗特的一切。可他还是谦逊地笑着，可惜他年龄还是太小，那双青绿的眼睛早已暴露了他抗拒的心情。

　　普利太太注意到了霍尔的抗拒，可她还是笔直地站在那里，摇晃着杯中的红酒，轻描淡写地说着：“你父亲会和她好上，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她年轻漂亮，那张小脸看得我都有些动心。从长相来看，她着实是个讨人怜的女人，就像蓬巴杜夫人一样。”她抿了一口酒，不顾霍尔有些困惑的目光，继续说道：“不过你父亲竟然真得要娶她，这倒是让人惊讶，毕竟她相当粗俗不是吗？”霍尔听见普利太太这么说连忙点了好几个头。

　　可普利太太只是轻笑了一下，门口的灯似乎晃了一下，普利太太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光影把她的脸分的清清楚楚，一半黑一半白，让人看不真切。“如果她真得让你父亲娶了她，还是在你父亲不是个蠢货的情况下，”她顿了顿，依旧带着笑意对他说，“那她是真有几分手段的，不是个木头美人，要是我的话，我会和她和平共处。”

　　霍尔听得不是很明白，父亲真得会因为她长得好看，呃，反正就是符合他的看法就娶她？虽然他不是很理解，但他还是明白普利太太是在劝说他和丽兹和平相处，因为丽兹很厉害，尽管他不理解她哪里厉害，可能是会做家务吧。

　　普利太太转身要走，霍尔看着她的背影说：“如果我不想能？”普利太太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带着几分诡魅的笑容说：“那我会去努力讨好我的父亲。”说完，举着杯子，对霍尔敬了一杯：“Cheers！Darling.”

　　讨好父亲？霍尔想了想，他虽然不是很喜欢父亲，但现在也算不上很讨厌，如果是讨好父亲就可以赶走丽兹的话，他很乐意去试一试。

　　隔天下午，霍尔像往常一样练完钢琴，准备去楼上写作业时，丽兹有些不自然地走了过来。他翻了个白眼，本来想和她如同往常一样吵闹时，他记起了普利太太的话。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他还是摆出一副倨傲有礼的样子。“怎么了？”他问，丽兹看着更不自然了，她扭捏地说：“我刚刚做了茶烙饼。”她侧着脸说，霍尔有些困惑地看着她，“所以呢？”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可以帮我送给普利太太吗？”霍尔更迷惑了，她什么时候和普利太太关系这么好了？

　　见霍尔不回答，她双手叉着腰，皱着眉急躁地说：“哎呀，她昨天帮我说了不少好话，真是的，你就帮我送吧。”“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他跟着她走进厨房，小心包裹着那盘茶烙饼，丽兹看上去心情十分不好，她有些抑郁地说：“我就不去侮辱人家的眼了。”霍尔很困惑，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地替她收拾这盘茶烙饼。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丽兹去接放学的霍尔，他们准备一起去他们原先居住的地方去感谢昨晚普利太太对丽兹的帮助，虽然霍尔并不觉得那是帮助。霍尔遥遥地就望见了站在学校门口的丽兹，她的头发不知道被她用什么办法挽在后面，看着像是一个松散的黑森林蛋糕被她放在了头上，几缕碎发就那样轻飘飘地落在她双颊边，头发右边插了一个银色树枝状的头饰，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愈发衬得她面色白皙，楚楚动人。

　　霍尔并没有觉得她这样子有什么特别的，但荷斯显然不这样认为，他呼吸像是一下子被什么扼住了，红着脸专心地盯着她，羡慕地对霍尔说：“霍尔，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这‘小布金斯女士’漂亮成这个样子？”

　　霍尔瞪了他这个没骨气的朋友一眼，“那祝你也有这么一位‘小布金斯女士’。”荷斯像是没听出来他的嘲讽，啧了啧，继续艳羡地说：“谢谢你啊。可惜我只有书呆子哥哥和吉娃娃妹妹，她前几天丢了个发卡，现在天天都哭得不行……”

　　霍尔一阵气闷，他可还记得荷斯今天上午还跟他一起义愤填膺地骂她和布金斯女士呢，因为今天督学来视察时，布金斯女士又露出她招牌式的谄媚笑容去迎接督学等人，这和丽兹对怀特先生的态度很像，所以霍尔将丽兹称为“小布金斯女士”，除此之外，布金斯女士和丽兹还都很挑剔，布金斯女士经常让他们这些学生干各种各样的杂务，把他们累得不行，丽兹虽然不强迫霍尔干活，但她精神上“折磨”霍尔，比如乱动他的东西，给他买一些很丑的衣服等等，所以丽兹“小布金斯女士”的名号算是彻底坐实了。

　　他们两人沉默地走在茜色的夕阳下，火红的天空中时不时飞过一群又一群鸟儿。丽兹看着那些飞翔地鸟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如果能和他们在飞翔中死在这片火海里就好了。”霍尔奇怪地看了眼她，在他的印象里，中学都没上完了丽兹实在是说不出这有些诗意的话。不过丽兹仿佛刚刚是思维错乱后胡言乱语的，她把刚才那副惆怅感慨的面具收下，她仍旧摆着个脸，抽着烟和霍尔向别墅区走去。

　　丽兹刚刚看见那些精致的别墅时就不想往前走了，她淡淡地说了句：“我在车站那里等你。”就不管霍尔，叼着烟转身离开了。霍尔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了一下就熟悉地走到普利太太家门口，看见自己曾经住过的小屋，他心里生出无限伤感。隔了两年，这栋房子里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他看见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跟一个女人说着话，他抱起女人手里牵着的小女儿，笑盈盈地亲了她一口，这把那个女孩逗得笑个不停。女人看着这对父女，也舒心地笑了。
　　他沉默地看着，最后还是敲了敲普利太太的家门，把包裹精致的茶烙饼双手递给了她。普利太太请霍尔喝了杯茶，又吃了点点心，便没有再过多挽留他，只是在送他到门口时说了句：“她还挺细心的，记得我是法国人。这个饼干很有法国风味呢。”霍尔吃了一惊，他还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普利太太的国籍呢，没想到丽兹竟然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知道了。不过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倒是有些坏心思地想“如果她知道普利太太昨晚如何对他说，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这么用心地做上这么一大盘茶烙饼。”
　　想到这里，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太礼貌，所以他端正了姿态，整理了一下书包，就向普利太太告别了。
　　霍尔握着书包带子，心事重重地走着，他有些后悔刚刚怎么没问普利太太怎么对付自己不喜欢的丽兹。他看见路边有一块石头，就烦躁地踢了出去。“哎呦！”一个男声痛苦地从草地里传出，霍尔慌了，他没想到自己随意踢得石头竟然会砸住人。他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非常……非常抱歉，请问您还好吗？”

　　那男声没有继续传出来，霍尔更慌了，他焦急地问：“先生！您还好吧？”“啊，没事没事，我是在找东西……”那男子从树丛里走出，他有着和荷斯相似的卷毛，脸上也是和荷斯一般无二的雀斑，是荷斯的哥哥。

　　“霍尔啊，你好你好。”杰克挠了挠头，向霍尔打招呼，霍尔也微笑地向他问安。原来刚刚他在这边找他妹妹丢失的发卡，那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可他刚刚不小心被地上的坑给绊了一下，霍尔在听到不是自己的错后，不禁如释重负，他愉悦地和杰克谈着。

　　杰克没有找到妹妹琼的发卡，他打算去超市里再买一个一样的然后再买一点其他小饰品，顺带送霍尔去车站。两人开心地向车站走去，快到车站时，霍尔一把拉住杰克的衣角，杰克回头看他。霍尔严肃地问他：“杰克，除了杀人以外，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你讨厌的人。”杰克“啊”了一声，他思来想去，木讷地说道：“我可能会通过在他擅长的地方超越他来报复他。”杰克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的答案一定很糟糕。

　　霍尔却是醍醐灌顶般的如获至宝，他很信任杰克并且将他作为自己的偶像。不光因为杰克比他大，还因为杰克是好学生，成绩在他们学校里赫赫有名。他向他鞠了一躬，“衷心地感谢你，杰利夫先生。”杰克有些不解地回道：“呃，嗯，不用谢？”

　　霍尔和杰克在路口挥手告别，看着杰克向廉价房那边走，霍尔转身前往车站，路边的车来来往往，不停发出嘀嘀的声音。就像进攻的号角一样。霍尔心想。他看见丽兹微眯着眼靠在树干上慵懒地抽着烟，他眼里闪过坚决的亮光。这次，我一定会赢过你，丽兹·罗特。

　　丽兹看见公车往这里晃晃悠悠地驶来，她向霍尔招手，“你不来就要等下一趟了。”她不带感情地说。霍尔踏步向她走去，一步，两步，三步，仿佛是向无垠深远充满未知的未来发出战书，用脚步走出他的决心。

　　在车上，他看着徐徐落下的红日，它热烈的火光照亮了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连无边的云海都染上了那绮丽的颜色，这是一种世界末日的美，也是个人末路的无望之美。他第一次发现了落日的美，他要让落日之美落在丽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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