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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
入夜,封府阖府上下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昭王的封赏尽数摆在会客的大院子里,只等清点入库。宫内派来传话的内侍官们被殷勤的引进堂内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热闹的府内有一处十分安静,那就是亦鸢所在的小院。这是一个非常小的院子,出了房门几步便能走到院门口,院子内只有两间房,两间房子内部打通,一间做卧室,一间做了小仓库。这个院子是公子烜专门给她安排的。
亦鸢以男身示人,现在统共也就身边的顾一离、雪荷、雨芙知道她的真身,最好不要和其他家丁混居一起。外加亦鸢基本每日晨起日暮都会练剑,她在小院里摆开架势舞剑的时候,等闲人也不敢靠近,所以亦鸢就十分幸运的自己占了一个小院子。
公子是个讲究的人,虽不追求富丽奢华,但也要洁净雅致。这院子虽小,也万事齐全。草木茏葱,细流潺潺。泉水从城外引进,经过巧匠的设计流遍了整座府邸。泉水带来了山间的清气,闻之无比畅快,适合呼气吐纳修炼心法。
今天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亦鸢不擅长应对,公子便也没让她再随侍左右,而是先回屋休息。亦鸢拿了一个藤编蒲团放在院子里盘腿坐着,望着月亮发呆。整个人很放松,皮革腰封连同长剑匕首一齐被解下放在身边草地上,松弛的表情中带着些困倦,微微躬着背,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旁边的草。
发现雨芙出现在门口时亦鸢颇有些诧异,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照她的性子应该是乐此不疲的在外面帮忙,怎么会在这时候来找她。而且小脸也垮了下来,明显是心情不佳。
亦鸢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雨芙瘪着嘴,挤到亦鸢的身边坐下,闷闷道:“鸢姐姐。”
雨芙是个活泼性子,同时也是知礼节懂分寸的,从小作为婢子长大的她和姐姐一样懂得察言观色。亦鸢刚到封家的那段时间阖府上下没有其他人敢靠近这个冷面影卫,大家摸不透她是什么样的人,畏惧她的冰冷严肃,更畏惧她的高超剑术。甚至私底下有传言说这个亦鸢侍卫是公子从别国死牢中捞出来的死刑犯,手染鲜血杀人无数。但她能感觉到真正的鸢侍卫并不像外表一样冷漠,也许是因为姐姐同自己说过鸢侍卫在拾翠坡渡口为平民百姓出头的事吧,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杀人魔头呢。
她对鸢侍卫的彻底改观是因为几年前的一件事。那次公子途径薛国,把她也带上了,基本没出过门的她很是兴奋,尽管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小心些,但还是出岔子了。公子吩咐她出门采买事物,薛国都城小,人又多,房屋鳞次栉比,里面暗巷暗道也多。她之前留意了条暗巷,想着可以走暗巷小路抄近道回客栈,结余下的时间可以多逛几圈玩。没想到她拎着一大堆东西走暗巷的时候被两个混混堵住,两个混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浊又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她的东西和身上来回打转,对她嘿嘿直笑。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道这群人想干什么,本能的觉得非常害怕。天已经快黑了,这条暗巷离街边非常远,听不见任何人声,只能听见自己震天响的心跳声。其中一个混混脏兮兮的手摸上她的肩膀时,克制不住的浑身发抖。
忽然,两个混混漏出了惊惧的表情,一步一步后退,然后转身飞快的跑了。她一回头却是亦鸢侍卫面如寒霜地站在她身后,手正握在腰间的剑柄上,盯着落荒而逃的混混。
亦鸢侍卫也没说话,松开剑柄,走上前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重物。她面色一红,嗫嚅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羞愧又有些难堪,她知道今天是自己贪玩了差点出事。
鸢侍卫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责备她,一路无言的领着她回了客栈。回客栈后,她怕这件事公子知道以后就不让她出门,结果鸢侍卫好像知道她所想似的,也没有对公子或其他人说。后来她从别的婢女那里了解到亦鸢侍卫找她的原因,原来是觉得这一大堆东西雨芙应该拎不动,就告知公子出来帮她了。
从那以后这样还发生过几件事情,像扭了脚被鸢侍卫背回房间,帮她摘下树上够不到的果子,失手打翻碟子里的糕点帮她善后。渐渐她就用各种方式去试探亦鸢,在有困难的时候去央求亦鸢帮忙,还拉上姐姐一唱一和的搭腔,毫无例外亦鸢都会帮她的忙。亦鸢侍卫看着冷漠,但是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对女孩子也特别耐心。
雨芙很开心,有这样一个厉害的人愿意罩着她,她觉得真是太难得了。后来无意中发现鸢侍卫的女子身,更开心了。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更加没有顾忌的拉进同鸢哥的关系了,一些不能跟姐姐说的女儿家的话,就来找亦鸢说。
雨芙用手揪起地上的几片小草,在指尖缠绕了几圈,随后大声叹了一口气,倒在亦鸢的胳臂上,脸蹭来蹭去。
亦鸢忍俊不禁,这样的雨芙让她想起了曾经的一个好友,她也是这样动不动就爱蹭人,高兴了蹭,不高兴了也蹭,活像一只撒娇的猫咪成了精。
“猫咪精”仍旧愁眉不展的揪着地上的草。
“我这院子里的草快被你薅秃了。”亦鸢言语见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怎么了?”
“姐姐回来了。”
“嗯。”亦鸢等着她的下文。
“我觉得姐姐看着好像不太好,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还让我不要管……”雨芙还未说完,院门口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子声。
“鸢哥,公子找你呢。”原来是雪荷,她袅袅娜娜地立在院门中间,与平时一样的端庄温柔。
雨芙慌得将手中的草扔掉,连忙站起来。
亦鸢看了雨芙一眼,伸手拿起皮革腰封扣在腰上整理端正,向雪荷颔首示意后便出院朝公子烜住所走去。
身后传来雪荷的声音:“你这丫头怎么又来胡缠鸢侍卫。”
“我不是担心你么,你又不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雪荷沉默了一阵,亦鸢走出了好一段距离才轻飘飘的听到一句“我没事······”便没了下文。
亦鸢本以为阖府上下只有自己那里很安静,没想到公子所在的院子也一反常态的安静,只是从院外可看见院内的灯火通明。
径直走进书房内,书房并没有其他人,连顾一离都不在。公子则是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后面。
亦鸢行至书桌前恭敬地半跪行礼:“公子,您找我。”
站在书桌后的公子烜转过身,当看见垂头半跪在地的亦鸢时,眼中原本的光彩暗淡了些: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亦鸢愈发恭敬:“顾叔专门提点,身份有别,不能僭越。”
一阵无声的沉默,亦鸢好像听到了公子微不可查的一声轻叹,听起来好像有点无奈的味道。
亦鸢惊讶于自己是不是听错时,公子清润的嗓音绕过书桌向她这边靠近。
“阿鸢,今年南邑要举办秋收盛典,我奉君命与太子殿下、荣奉常共同操持盛典。”
秋收盛典,祭祀神祖,庇佑昭国。只有在国力强盛的时候才会举办,昭国迄今为止已经将近二十多年没有举办过这样的盛会了。
但凡昭国从上到下都知道,二十多年前的祸国之乱几乎让昭国崩溃。那时正逢新老君主交替之时,老昭王病重垂危,未留下继任君王的人选,现任昭王是嫡出的长子,自然由其即位。但那时他的胞弟手握兵权想取而代之,秘密调动手下精锐控制住王宫。
在国内动荡不安的时候,彭国和襄国趁火打劫,想夺取西边平原。最后,现任昭王在多方势力的支持下,登上王座,平定叛乱,重聚力量抵御西边入侵。即便如此还是丢失了西边大部分的土地。从那以后国力受损严重,昭国不得不付出极大的代价向别国俯首求和。从那以后整个国家休养生息,直至今日。
“今次秋收盛典与以往不同,二十多年的蛰伏,只为一朝崛起。君上想借此机会大开国门,广招四海的文武贤士。武官这边,特别设立了比武擂台赛。按照君上的想法,此次擂台不仅是庆典助兴,更是要为昭国选拔精干武将,他要给胜出者授职。”
封烜凝视着半跪在地的亦鸢,面前的姑娘顺从地低垂着头,暗影遮挡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谦卑顺从的外表掩着一身傲骨。
要不是现在缺人,他也不会接受顾一离谏言,将亦鸢送离自己身边。这颗如赤子般的心,似水晶
一般晶莹剔透的人,原本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今后若是送出去了,会不会被旁的人影响,染上别人的色彩。
他不喜欢这样。
亦鸢却没发现公子烜瞬息之间的复杂心绪,她坚定的表态:“亦鸢绝不辜负公子的期望!”
封烜垂下眼睫,将情绪的变化尽数压下,再抬眼时眼神已恢复了冷静。他伸手托起亦鸢的胳膊肘扶起她。
“那公子您的护卫……”亦鸢原本操心着自己走了影卫的空缺怎么补,没想到还没说完人就被扶起来了。
封烜莫测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渐渐弯起了嘴角:“阿鸢不用担心我,国都之内不会有事。”
“好,亦鸢定不辱使命。”
又一阵沉默,亦鸢猛然发觉公子的手还托在她的胳膊肘上,并没有要拿开的意思。据以往所见,公子的朋友会这样抓着对方的胳膊不放还会拥抱大笑。可是自己不是公子的朋友啊,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亦鸢有些疑惑,此时公子烜向她靠近了一点,两人的距离太近,温暖的呼吸轻拂在亦鸢的脸颊上。点不适应,亦鸢有些迷茫的向后闪了闪,自己躲开了公子的手。
气氛一瞬间变得很尴尬。令亦鸢困惑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公子。”
“阿鸢。”
未料及两人同时开口,更尴尬了……
封烜轻咳一声,示意亦鸢先说。
亦鸢抿了抿嘴,认真说道:“属下思量再三觉得,国都之内还是需要做好防范。世族们刺杀不成,定不会善罢甘休。公子的护卫之责,须得交予最可靠之人。”
亦鸢的眼眸干净澄澈,里面乘着最纯粹的关心,赤裸裸坦荡荡,这让封烜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看多了商道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逢人且说三分话,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这样直接且纯粹关心,最是让他招架不住。
封烜盯着亦鸢的眼睛,缓缓说道:“阿鸢说的我会牢记在心。”
这样的眼神对于亦鸢来说太复杂,她实在看不懂,眼眸里又流露了几分懵懂。殊不知这样的神情使得封烜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暗。
门外脚步声响起,是顾一离来了。
亦鸢后退一步恭声道:“公子若无其他事,属下先告退了。”
“去吧,好好准备。”
说罢,便躬身退下。
顾一离在门口与亦鸢打了个照面,等着她出了院门脚步声去远了,才走进公子烜的书房。
他手中捏着厚厚的一摞书信,这摞书信打眼一看就与平时通信用的信封不同,乃是一种特制的纸做的。特殊到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打哪儿来的信。
本来心情不错的封烜立刻沉下脸了,眉宇间猛然聚集起一股戾气,与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模样判若两人。
顾一离看了封烜的脸色,忙说道:“公子,您去襄国的这半个月这些信都没回,要不还像往常一样我帮您回了。”顾一离能模仿他的笔迹,且惟妙惟肖到让人看不出破绽。
封烜本想让顾一离去把这一摞信回了,但话到嘴巴堪堪停住,略微思索片刻还是强忍不快着说道:“关键时刻别节外生枝,还是我来吧。”
一大摞信件很快被封烜看完了。顾一离觑着他家公子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封烜提笔迅速写完了回信,解脱似的长出一口气将信丢到一边,顾一离见状赶紧将书信拿起收好。
封烜起身将烛台端起,就着一边的炭火盆一封一封的烧掉这一摞信。跃动的火光映着他年轻俊朗的面孔,照亮了那如寒霜般的表情。
等到所有的信烧完,封烜就像被定住一样,冷脸俯视着这一堆灰烬。
顾一离看着公子仍旧沉浸于不快之中,于是主动挑起一个话头:“公子,李经滨那边又来襄国的新消息了。”
“说。”封烜绕回书桌后坐下。
“襄王已将王位‘禅让’给了钟嗣,预计两天后传位王书就能传到各国,接下来就看其他各国的反应了。”
无论各国的反应是什么,与襄国领土接壤最多的昭国肯定是不会插手这件事了,这就是封烜这次出行的目的。
钟氏一族最怕的就是邻居昭国借着这事的由头挑起边境战争,毕竟二十多年前昭国祸国之乱时老襄王可是趁火打劫抢了昭国一部分的国土。若是昭国赶着钟氏一族没坐稳王座的时候挑起战争,钟氏一族肯定吃不消。
于是两边都出人,暗地里谈拢了条件。最终,封烜带着钟嗣的诚意回到昭国,又一笔“国家级”生意谈成了。
封烜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眉宇间未见舒缓。
顾一离想了想又说道:“公子这趟出门是否顺利,亦鸢没给您惹麻烦吧?”
提到亦鸢时封烜寒霜般的面色稍缓:“没有,她一路上尽心护卫。哦,你不提我差点忘了,刚到边界时遇到了雪域的刺客,还是那种黑衣死士。”
顾一离大惊。
“无妨。”封烜淡淡的说道,“亦鸢三两下解决了。”
“那就好,这把‘兵器’还算趁手,属下还担心她身手不如从前了。”
封烜的手指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顾一离自顾自说道:“看来腊月那次坠湖对她影响不大,到底是习武的,底子好。虽是女子,休息一阵也就好了,不像冯百槐说的那样,会影响以后……”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小心地觑着封烜的脸色,暗地里仔细揣摩着。
封烜转过身子踱步到书桌后的椅子前,坐下。面上没有波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公子?”顾一离出声提醒。
“我累了,你先下去吧。”封烜冷淡的吩咐,随即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十分的疏离冷漠。
公子“累了”。
公子“累”的时候便会这样,没有人能一直穿着“画皮”,总得有“褪”下来喘口气,歇一会儿的时候吧。顾一离是看着封烜长大的,自然明白。他行礼之后就悄悄退了出去。
在门关上的一刻,封烜长出了一口气,将手中已经折成一团的纸用力地扔进刚才烧信的炭火盆里。火焰吞噬了纸团。
封烜抬起右手,用指尖摁着太阳穴打圈轻揉起来,那里有点轻微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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