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德女王

　　“陛下！”德曼冲进王宫。

　　她的父亲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听到声音，迷蒙地睁开眼睛。

　　“陛下，是我，德曼啊。”德曼紧抓着他的手：“陛下，美室已经死了，您快起来吧！”

　　“是啊。”陛下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现在的世间……成了你的时代了。”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和美室没有分出的胜负，就让我们在阴间继续吧。不是，还有你姐姐天明吗？”

　　“陛下……”

　　“对不起，我的孩子……”他咳嗽几声，轻拍她的手：“那个不可能的梦……就交给你来完成了……你一定要做到，要成为，三国的主人啊……”声音渐渐弱下去，他慢慢合上双眼，手无力地垂落。

　　她的父亲——一生活在美室的阴影中，为此两度抛弃女儿，却始终未能捍卫王权的新罗第二十六代君王，在美室死后不久，于新一年的开始，离开人世。

　　王后扑过来痛哭失声，德曼则怔怔地站在那里。

　　这是抛弃了她的父王。

　　因为“御出双生，圣骨男尽”的预言，她和姐姐天明作为双胞胎出生的那一刻，便预兆着王室男嗣断绝。一心想做王后的美室，试图借机废后，威胁王权。她的父亲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弃了，令侍女昭火带她远走。

　　她们逃过美室的追捕，以母女身份在大漠度过十五年光阴，却再度遭到追捕。昭火陷于流沙，而她为了找回真相，重返新罗。

　　可真相如此沉重。她是王室的双生公主，只要存在，便威胁着她的双亲、姐姐乃至王权的尊严。

　　她的父亲再次抛弃了他。

　　来自王室和美室两股势力的撕扯，推着她再度踏上逃亡之路，甚至一度否定自己的存在，以为自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是天明，她的姐姐，那个同为双胞胎却长于王宫的姐姐，她多年知交的最亲密的朋友，以自身为赌注，压上全部的力量保护她，只希望她忘掉新罗的一切，像平凡人一样获得幸福。

　　可是，天明却为了保护她，死在美室的手中。

　　为了复仇，她放弃逃避，抛下作为平凡人的心愿，毅然回宫，拉开了对抗美室的序幕。

　　那时候，她是多么怨恨这位软弱无能的父亲！

　　不是因为他抛弃了她，不是因为他追杀她，而只是因为——既然已经选择为了王权抛弃孩子，又为何不能巩固王权，为何在美室手中一败再败，连她姐姐的性命都赔了进去。

　　他做到了什么？除了牺牲，他什么也没做到。

　　这样可怜又可恨的陛下。

　　但是，她这个从底层归来的公主，一无所有，倘若没有他的支持，恐怕也走不到今天。

　　如今，他就这样走了。

　　德曼心头漫上悲哀，又有着时代逝去的慨叹，最终，化为坚定的决心：

　　不可能之梦——三国一统，将由我来完成。

　　首先，她要成为女王。

　　“召集和白会议。”她吩咐。

　　她要继续和白会议未完成的议题：德曼公主，要成为神国的副君（非王子出身的王位继承人）。

　　当初正是她抛出的这一惊天议题，令美室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她终其一生不过看到王后之位，德曼却在她面前向王位发起冲击。为了阻止德曼，她拉出同样出身王室却为男子的春秋。

　　一个是第一等贵族，圣骨贵族，却生为女子；一个生为男子，却是第二等贵族，真骨贵族。

　　王室传统，向来以圣骨继承王位，唯有圣骨男子与圣骨女子结合，后代方为圣骨。然而圣骨男尽，仅有女子，这意味着圣骨再无传承，而圣骨女子将是最后的圣骨，诸如德曼。生为圣骨，是她成为继任者最大的倚仗。

　　能动摇德曼者，唯有圣骨天明与真骨驸马之子，血出同源的真骨男子，春秋。

　　可春秋为摧毁德曼的圣骨倚仗，再度抛出惊天之语：“以血统等级划分贵族，是落后、野蛮的制度。”

　　曾屹立在美室身前的两座大山，就这样轰然炸开。

　　她身为女子，只见到王后之位。而身为真骨，却注定不能成为王后。如今却有人说：女子可以成王，真骨可以成王——而她，既是女子，也是真骨。

　　她穷尽一生追逐的梦，在德曼与春秋的对比下，竟如此寒酸。

　　王后，王后算什么？男人的正室而已。

　　她大笑不止。

　　德曼是圣骨，春秋是男子。而她，她什么也不是。

　　甚至，她可能失去拥有的一切。

　　德曼原本一无所有，即使失败，不过回到最初。

　　但美室，她已经拥有一个时代。想要抛弃，实在太难。

　　为此她困睡三日，醒来后邀毗昙出游，只为找回初心。

　　找回曾经一无所有、愿孤注一掷的初心。

　　那一天，在毗昙的陪伴下，美室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她要称王。

　　不再拥立他人，而是亲自出马。即使抛弃一切，也要如玉碎一般，碎得绚烂。

　　她抛弃了以往符合道义的阳谋，以最狡诈卑劣的手段将新的议题呈上和白会议：废除公主插手政务的一切权力。

　　和白会议实行满场一致，参与的十名贵族都具有一票否决的权力。为了通过这项议题，她将支持德曼的贵族迷晕，在缺席两人的情况下主宰和白会议，拉开了政变的序幕。

　　同样，拉开了和白会议在人数不足的情况下实行满场一致的序幕，事实上实行了多数票表决通过。

　　而多数票表决通过，刚好是德曼身为公主时，试图推进的制度。彼时，和白会议的贵族们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轻而易举否决了这项提案。

　　如今，美室之乱令有权参加和白会议的十名贵族出现缺员，而王权未定，缺员无法补足，这场和白会议便以缺员状态正式召开。

　　再没有美室亲信，无人敢撄德曼之锋芒，最终，和白会议一致通过：公主德曼，以副君身份继承王位。

　　继承权尘埃落定，德曼放心地投入到真平王的国丧当中。

　　与国丧一同举行的，还有美室的丧事。整个府上乌云笼罩，沉浸在浓浓的哀伤之中。美室的嫡出儿子夏宗，正坐着母亲常坐的椅子，捧着母亲生前使用的镜子，珍重地抚摸着，泣不成声。

　　乍一抬头，突然发现屋中多出一人，他立刻炸起来，警戒地说：“你小子，你小子怎么会来这里？”

　　毗昙垂头不语。

　　夏宗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狠命摇晃：“还不给我滚出去！”

　　薛原走了进来。夏宗看他一眼，不忿地松手，恶狠狠地瞪着毗昙。

　　“是来见你母亲的吗？”薛原问。

　　他带毗昙来到美室的灵前，看着美室的牌位，开口道：“刺杀美室的真兴王敕书，为什么会留下来呢？”

　　这正是毗昙最初的疑问。

　　薛原做出了回答：“那敕书，是想要给你来着。”

　　毗昙嘲讽一笑：“想要给我……是这样吗？为什么？”他看向薛原：“一纸敕书，可能一了百了，但是，为什么……”

　　“为了把大业移交给你。”薛原道：“为了让你功成名就。”

　　毗昙皱起眉。

　　“玺主在政变之前就已经下了决断，事不如愿的话，下一对策就是……”薛原没能说下去。

　　“结果是让我，”毗昙打断他，冷笑：“母亲未竟之梦……是打算让我来收拾残局吗？”

　　薛原一把揪住他衣襟，咬牙切齿道：“我不许你玷污你母亲的心意！我们的玺主，你的母亲，把所有的大义留给你，自决身亡……忍受了所有屈辱，想把你……把你……”他的手颤抖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扶持成大王！”

　　“是要把你啊！”薛原掼开他。

　　毗昙怔住。他缓慢看向牌位：“想把我吗……为什么？”

　　“你小子，不能把敕书公之于众的理由，想必与此相同吧。”薛原说。

　　所以她将敕书留给他，由他昭告天下，以成就功勋。可他却放弃了。

　　毗昙跪坐下去。

　　为何，为何，临死都不承认他这个儿子，到头来却……

　　却将所有势力留给他，这样死去。

　　“即位之前，您需要先肃清美室势力。”议事厅中，众人提醒德曼。

　　因为国丧，美室的人只是被软禁在宅府，这并非长久之计。

　　春秋提议：“国丧之后应当把他们押送到兵部，枭首示众，以正国本。”

　　“不。”德曼否决：“我不会处决他们。”

　　春秋立刻道：“他们都是逆贼，怎么能容他们苟活在世上！”

　　德曼道：“如果把他们当成逆贼，可能要杀掉几千性命——不，也可能是几万人才——都要杀掉。”

　　春秋断然道：“为了肃清历史，必须敢作敢当。”

　　德曼不赞同：“背负着他们的怨恨和伤痛，要怎么前行。”

　　春秋直言：“即使让他们活下来，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您的势力。”

　　“我会努力的。”德曼脱口而出，态度坚决：“与其埋藏积怨地努力，倒不如为了得到而努力。这样不是更有价值吗？”

　　春秋说不出话来。

　　“其实，美室接受了我的提议，随即向所有兵力下达了无条件投降的命令。但是，”德曼微微一笑：“不是也有负隅顽抗的人吗？”

　　那些即使收到美室命令仍然顽强反抗的人。他们甚至兵分两路，一路闯入军营，牵制住护卫兵力，实则声东击西，导致美室的武士杀到德曼面前。

　　庾信恍然：“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是啊。”德曼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将他们定为逆贼，公之于众。那么，不杀美室党徒就顺理成章了。”

　　在座众人不禁议论纷纷。

　　“恳请您三思啊，怎么能把虚假的事实写入历史。”

　　“应该将真相公之于众，把那些残党斩草除根。”

　　“不知何时他们或许还会加害神国啊。处以刑罚吧。”

　　在这纷杂的讨论中，春秋忽然道：“公主您，难道不怨恨美室吗？”

　　德曼看他一眼，对所有人说：“在座的诸位，还有比我怨恨更深的人吗？我嘛，因为美室，被剥夺了人生本身，况且，失去了我娘，失去了姐姐……我难道不想！”德曼眼中泪光闪烁：“不想把失去我娘和姐姐的怨恨发泄出去，为她们讨回公道吗？”

　　春秋默然。

　　“但是，美室已经死了。留下来的是新罗啊。”德曼的目光掠过每个人，郑重地说：“只有新罗。”

　　站在美室派众人面前，德曼字字清晰地说：“你等是危及神国安危、践踏王室的大逆不道的罪人。”

　　美室的丈夫、情人、弟弟和儿子，在德曼身前一字排开，皆全身缟素。他们是美室的左膀右臂，亦是神国难得的人才。

　　德曼说：“我会没收你们全部士兵和武器，以及先王在时赐下的土地。另外，今后十年，将由兵部的士兵监视你们的宅府。你等性命，我权且寄下。”

　　几人露出震惊之色，唯独薛原面色不变，似早有预料。

　　“会把负隅顽抗者枭首示众，由他们来背负你们所犯下的罪行。而你们赎罪的唯一办法，就是誓死效忠神国。”

　　薛原干脆利落地跪下。另外几人惊异莫名，但也随之跪下。

　　“公主殿下滔滔河海般的恩德，我等必以死相报。”薛原郑重宣示，埋在素服袖中的手紧紧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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