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界的人

　　徐汉森脸上无甚表情，盯着镜子里那只雪白盛装的小狐狸，今日见她，又不一样了。

　　上一回，以为她是个摆脱红尘的“飞天神女”，在云雾和阳光底下，仿佛随时要乘风归去。这回见她，又是这样灵动弱小的小白狐，脸上带着毫不修饰的惊讶，一丝丝狡黠，几分可爱。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徐汉森不是十六岁的少年郎，这些年当然见过不少女人，现在却对她感到纳罕，且好奇，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镜子里的文竹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老金跟着徐汉森后头，向文竹问了声好。

　　文竹忙回神，和老金打了声招呼。

　　接下来的拍摄文竹尽量不让自己走神，虽然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却再没有被要求重拍，旁边的人甚至说，没有拍好的地方，交给后期处理就好，态度明显柔和了下来。

　　反应再迟钝，文竹也知道是徐汉森的到来，拯救了她的无限重拍。

　　休息时，文竹摸着那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忍不住想，狗仗人势的感觉可真好啊！

　　统筹笑眯眯地过来和文竹说话：“亲爱的，今日的拍摄到这里就结束了，辛苦你啦！如果后面有需要补拍的话，就再联系你的经纪人。”

　　卸了半妆，文竹揉揉有些僵住的脸，给徐汉森发微信：徐叔叔，远道而来，今晚我请您吃饭。

　　并不愿意当叔叔的徐汉森坐在办公椅上，听着一排排数据进入耳朵，握着手机，回了一个“好”，又忍不住想到她的那一身毛绒的白色狐狸皮，朝着他呆呆地喊“徐叔叔”，不由手心发紧，难得扯出一个浅笑。

　　徐汉森前几日已经到了鹏城，自然一切以工作和会议为先，他没有特意提起文竹。

　　即使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金，也以为徐先生是有心来会文竹小姐的。

　　这却是个误会，徐汉森一开始真的是没有这个打算。

　　鹏城的分公司是这些年的重点，他自有办公室，桌上放了一些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不多。

　　小狐餐饮只是今年刚开的一个都市快餐品牌，买了一个台湾快餐的连锁模式，改了名字，花了点钱，他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没有太关注，集团每一年都有新产品出现，这只是普通的扩展计划。

　　开会休息期间，倒是有个市场总监崔阳想在他面前卖好，提起这两日拍的一些品牌照和视频，徐汉森随意看了看，可有可无，随口问了句：“还有其他选择吗？”

　　崔阳几乎要拧自己耳朵，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既然徐汉森问，便只好让人把推广方案和其他备选人的照片都拿过来，推广的文件无非就是那些，餐饮模特照片却有十来张，环肥燕瘦，美人如云中夹杂着一张文竹的。

　　徐汉森原本有些不快，觉得这总监不醒目，连这种小事也要来找自己，接过来后，带着些许不耐，手上快速地翻着这些年轻女孩的照片，却在第三张的时候停住。

　　照片中的文竹是个都市白领的打扮，高跟鞋长风衣，眼睛弯弯，笑意盈盈，拿着杯咖啡从街角走出来，那双眼睛还是那样黑白分明，直直看到人的心里去。

　　普通的是视角，动人的是她。

　　徐汉森盯着这张并不突出的照片看了一会儿，没讲话，却也没有再看其他人的，只是把她的照片放在了最上面，没有交代什么。

　　于是崔总监瞬间就领悟到了徐先生的意思，一拍脑袋，把原先拍好的成品都暂时收了起来，模特也换成了文竹，工作量不算特别大，就是有点心疼这个季度的宣传费用，可一切为了徐先生满意，让徐先生记住自己，多花点钱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都是公司的钱。

　　今天这个新模特来拍摄，还是崔阳特地引着徐先生去摄影棚的。

　　果然没有拍错马屁！崔阳见徐先生和眼前的模特打招呼，暗自窃喜。

　　文竹并不知道这件阴差阳错的事情，她还是挺高兴能再见到徐汉森的，毕竟蔡盈说他是财神爷，多和财神爷说话，说不定能沾上一点财运，她就是需要一点运气。

　　下楼的时候，老金把车停在大厦门口，帮文竹把两个巨大的化妆盒放在车尾箱，小跑过来打开后排车门。

　　文竹再见徐汉森，这回她没有拘谨，坐进去后，反而兴兴头头地叫了句：“徐叔叔好！”

　　徐汉森没好气，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你是我哪门子的侄女？”

　　文竹愣住，挠头，雪白的小脸看起来有点傻：“我不是跟着盈盈的辈分一起，才这么叫您的吗？”

　　老金在前头憋着笑，见徐先生瞪自己一眼，又敛住笑意，于是侧着回头问文竹：“徐先生和文小姐想去哪里吃晚饭？”

　　文小姐这才反应过来，对脸色不佳的徐汉森说：“那以后我叫您徐先生吧？”她听老金是这么叫人的。

　　徐汉森看着脸上还有零星亮片没有卸干净的文竹，小巧洁白的脸蛋竟有几分怯生生的，她明明是明艳大气的长相，不必要跟蔡家女儿似的，一见着他就学得那样伏低，没由来地有些心软，对她凶什么呢？不过是一句称呼罢了。

　　“随你。”徐汉森还是那样冷静，语气却没有原先那样生硬。

　　文竹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拿出手机给老金导航：“我们去吃海鲜！”

　　老金有些汗颜，徐先生就是临港人，临港沿海，哪里吃不到海鲜，还需要特地来这里吃？

　　可见徐先生也没反对，老金就不再说什么了。

　　文竹脑子简单，没想到这么多，春春姐总是耳提面命，限制她的所有饮食，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借着请徐汉森吃饭的当口，决定今晚纵个口腹之欲，大开吃戒！

　　所以这一顿是她暗搓搓地沾了自己给徐汉森的光。

　　徐汉森看着一脸期待，跃跃欲试的文竹，只觉得堵车喧闹的城市也不那么讨厌了。

　　到了海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海鲜食街招牌鳞次栉比，两边的商铺亮起了街灯，延绵下去都是昏黄的小灯泡，一串接着一串，路边不停有餐馆的人拿着菜单吆喝拉客，有种简单又市井气的浪漫。

　　文竹领着徐汉森和老金进了一家门面颇大的“诚记”海鲜店，问过他们的口味后，一口气点了十个菜，放下菜单美滋滋地等着上菜。

　　老金屁股还没坐热，打了两个电话，就向徐汉森告假：“我有战友在这里开店，今晚想过去喝几杯酒。”

　　意思就是，等下我不想开车了，你们自己回去吧。

　　徐汉森和文竹都看了老金一眼，沉默三秒，一起点了点头。

　　老金离开后，文竹突然觉得凳子上似乎长了牙齿，有点坐立不安，想找个话题让气氛别太安静，徐汉森用手指点了点桌面，示意她安静点。

　　文竹只好闷闷地低头喝水。

　　幸好菜上得很快，海虾、海螺、生蚝、九节虾、醉蟹、青口、海鲜粥...一碟又一碟地堆在两人的中间。

　　文竹笑眯眯地请徐汉森自己动手，自己也不客气起来。

　　徐汉森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拿了个空碟子剥了几个虾，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到她跟前，他反而没有吃多少。

　　文竹想起上一回这样吃，还是在她和春春姐脱离了上一家经纪公司的魔爪的时候，为了庆祝拥有无限未来的两人，狠狠地吃了一顿。

　　后来春春姐就让她控制饮食，几乎没让她吃饱过，算起来也有三年了吧。

　　想到这些，文竹吃得更用功了些。

　　徐汉森挑眉：“你这是三天没吃饭了？”

　　“三年！”文竹举起三只手指，愤愤然道。

　　指了指她嘴边的油，徐汉森给她递了张纸巾：“那你可不能过分放纵。”

　　文竹接过纸巾，笑得露出八颗牙齿，和牙齿缝里隐约夹着的虾肉：“谢谢徐叔...徐先生。”

　　徐汉森看着眼前这个吃得有点脏兮兮的女孩，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她还真没见外，只好找借口去洗手间，顺便把单买了。

　　再出来时却没见文竹，桌上还留着她小口红，和一张沾了口红的纸巾，徐汉森停在桌子边上，没有上前去，脸上线条紧绷。

　　没一会儿，文竹从他后头出来，戴上了墨镜和口罩，一边用手轻挠肩膀，一边挪到他身边：“徐叔叔”，她又口误了，惨兮兮的声调，“我好像过敏了。”

　　见人出现了，徐汉森那张冰块脸才慢慢缓了下来，顺着她的手往肩膀看去，零星看到几个红色的点点，一只细长的手指正不老实地挠着那几个红点。

　　两人拿好东西，走出诚记，到了停车场，十月份的鹏城仍是热气腾腾。

　　文竹坐上副驾驶，手更不老实了，把外套拉开，挠得更用力了些，肩膀和脖子变得更红了，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徐汉森坐在一边，把她的手抓住：“忍着点，先去医院。”

　　“把口罩摘下来，在车上就别憋着了。”徐汉森系上安全带，转头对文竹说。

　　文竹嘟嘟囔囔的不肯动，拿手蹭自己的脸颊，这里也开始痒了，只催他开车，徐汉森只好转头过去，趁着她不注意，一把把她脸上的口罩扯下来，却看到嘴边的油是擦干净了，原本漂亮的的弓形嘴唇却肿了起来，如同搞笑电影里的丑角，看着有些滑稽难看。

　　“不许看！”文竹打了一下他的手，又重新把口罩戴上了，凶巴巴又毫无杀伤力地瞪了徐汉森一眼。

　　徐汉森发动车子，海边的晚风吹进车里来，嘴角明显上扬：“也没那么难看。”

　　难怪口红都丢在桌上了。

　　文竹简直要哭出来了，这张脸可是她吃饭的家什，不能毁在这顿海鲜上，催徐汉森快点去医院，早知道就不贪这一口海鲜了，被春春姐知道肯定要挨骂。

　　到了医院，徐汉森不时盯着文竹的手，制止她挠自己，又陪着她挂号看医生。

　　夜里看急诊的人多，昏暗的医院走廊里排了长长一队人，等得人百无聊赖。

　　好不容易轮到她，待文竹把口罩拿下来，慈眉善目的急诊夜班医生看着那两片更厚的嘴唇，也忍不住笑了：“小姑娘吃海鲜过敏了？”

　　文竹委顿地点头，徐汉森看她的脸一眼，在一旁用手捂住嘴，假装咳嗽了一声。

　　“来得及时，吃个抗过敏药和维生素C，实在痒得厉害就涂药膏。”医生“哒哒哒”在键盘上敲下药单，叮嘱她这几天药吃五天，清淡饮食至少一周，往后不能乱吃海鲜等等。

　　文竹戴上口罩，要伸手接过医生手上的单子，医生却把单子递给了徐汉森：“谈恋爱要娇气些，让男朋友去跑跑腿也没什么。”

　　徐汉森吸一口气，接过医生的单子，就不该放老金去喝酒，只好认命去药房替她取药。

　　文竹跟在后头，心虚得厉害。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两人都没有纠正老医生的说法。

　　待徐汉森把人送到文竹楼下时，路上已经没了行人和车流，只有零星街灯和广告牌亮着，夜已深，人未眠。

　　在医院待到凌晨半夜，文竹上车就困了，在梦里都痒得厉害，睡得不老实，眯着眼从徐汉森手上接过装药的袋子，迷迷糊糊地说：“谢谢徐叔叔。您要上来喝杯茶吗？”

　　徐汉森不由盯着文竹看，如果不是看她实在困得厉害，他都要怀疑这个小女人是不是在故意对他放钩子：“好。你家里有什么茶？”

　　文竹迷瞪瞪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耍赖：“反正少不了你一杯茶！”

　　待到装了刺目白炽灯的电梯里，文竹才彻底醒来，看着旁边已经忙碌一天，衬衫有些凌乱的徐汉森，脑子里蹦出好几个成语，什么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叮”，楼层到了，文竹磨磨蹭蹭出了电梯门，只好硬着头皮把人请进屋，喝那杯不合时宜的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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