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倾将图

作者:奇诺阿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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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娘勇堂下诉冤屈,张公威背有越郎握


      施小小捏准了他泛滥的善心。故作自嘲笑道:“我们寻常百姓家没几个识字儿的。人家写的状子我们都看不懂。”

      李越被戳了软,抱胸在狭小的茅屋里踱了几步,摸了摸下巴,咬了咬一边下嘴唇。

      “你们明日须得受审吧。何时发身?”

      “卯时莫约。”

      李越拱手,淡然看不出波澜起伏,“那在下便在此前告退,不多叨扰。”

      施小小神色一瞬暗,怀揣着那点希冀落下来砸了她个体无完肤。待李越抬头,她那点不悦就消散隐匿了。

      两手撑在身后,歪头挑眉,清脆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跟笛曲儿一样婉转,“所以你是为什么要去县里呢?我见你应当不是办差,更不是走商。即是富家子弟,身旁也不带一仆一从?民间常识你也甚都不懂,年纪也不大,钱袋儿装满了就驾马要往于潜……”

      李越见她不生疏的语调,也没见外客气道:“你比我还小,竟说我年纪不大。想说什么直说。”

      果然,她眉眼一弯,“你不会是从某座大深宅院儿里偷溜出来的吧~”

      “好你个小娘子,”李越惊奇一声,又与她并排坐柴草堆上,也没有被戳破的慌张,侧过身子,左手搭在支棱起的膝盖上,笑道:“脑瓜子还挺机灵的。”

      她但笑不语。

      昨夜聊得唾沫星子都飞不起来了,旦日寅末李越听着鸡鸣,忍住杀鸡的冲动痛苦地和柴草堆告别。

      李越还在冒个儿,昨晚那碗汤饭并没有抗住多久。恰逢此时柱桩旁的马儿嘴里还咬着一把草,吃的那香样儿让李越也忍不住吞了口水。

      他拍了拍浑身上下的柴渣,顶着含羞带露的天,骑上马仿如昨日继续向于潜里去。不过这次他完全没心思欣赏探查民间风情,闷着脑袋赶路。

      堂上铁棍跺地,十几个宛如高墙的大汉在施苗苗耳旁浑厚庄严地呼喊阵阵“威武”。

      堂下屈着两男一女,跪礼刚行完,堂上“啪!”的一声巨响。吓得白向彬差点腿软又跪下去。

      而且让他极度烦躁的一点就是,这居然不是公开堂审,拿钱那人不是早与他说办妥了吗?

      施苗苗的愤恨将怯弱死死压在地底。她丝毫无畏地直视案台上一身威压的县公大人。

      她听说张之冲是难得秉公之官,这才把与白向彬杀个你死我活的念头放下,望宋法还她个公道。

      她不是小家女子。宁可顶着名声受辱也要让奸人受刑。

      一列冗杂繁琐规矩走完。张县公问:“白向彬陈你打破其头、盗其钱财三十贯,施家大女施苗苗,你可认罪?”

      施苗苗定然不认,陈事实。

      县公沉声:“可有证据?”

      她请上一名男子,“这位叫陆叔志,原是与奴定亲之人。”

      陆三郎微抿薄唇,瞄了一眼杵在一旁看傻了的白向彬。

      陆家用的是白家的田,其家一人还在白家作仆拿着白家料钱。

      不止白向彬,讼师傅斤鹊更是淌了三把汗。这事儿原本就是交给他处理的,陆叔志的母亲也应得点头捣蒜的。

      还没摸清楚怎么窝里反,定定凝着施苗苗后背的陆三郎就开口道:“施娘子确实曾与某有过一段姻缘,但无奈为白老爷横插一臂被迫解亲。强逼施娘子为其成群妻妾中一名。白老爷势压某家,某任未婚妻被骚扰却无可奈何,唯有赶赴县里,尽绵薄之力还其清白。”

      白向彬震怒,弯曲的腰板挺得高直,大步跨去喝道:“休要胡言!”

      县公拍板,他便被一旁的衙兵摁了下去,两膝盖直直撞地。

      施苗苗又请出一人,那人提着竹笼,笼里有只雪白的兔子。

      此人顶着微微鼓起的肚子,也不扶着,目光无神地缓缓移步而出,像缕几乎要散去的飘絮。

      施苗苗直视公堂,斩钉截铁一字一句敲在所有人心坎里,“此人为白向彬正室,黄芯。半余年前嫁给白向彬,三月未及便惨遭欺辱打骂。”

      白向彬瞳孔震裂,挣扎不起来,便吼道:“你为何诋毁我!”

      芯娘仿佛没见到他狗咆,低头淡淡道:“施家娘子所言句句属实。”抬头时,眼眶中的泪水如珍珠般抖落在地。“与白大贵相识到其厌倦,赠奴首饰珠宝数件。毒打暴□□家后,便时常顺走这些物件。还说奴臃肿不堪,玉兰村的施家娘子才配得上这些金钗钿合。”

      事实上白向彬从未在黄芯面前提及施苗苗。

      他愤恨地想要起身去扇那脚蹄子一巴掌,奈何被压在地上,只能急切道:“芯娘,芯娘……你可想过我曾经如何待你,你怎能如此诬陷我,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施苗苗也当他是空气,又让施小小上前。

      她手里捧着一块粗布,打开一看,全是些朱缨宝饰。

      黄芯蹙眉觉着有点眼熟,仔细一瞧,大惊,喊道:“正是这些!”又去一件件提出来数清,“若是奴家未曾记错,应当悉数在此……白大贵赠予奴的首饰,全在这儿!”

      施苗苗:“这便是方才白老爷拿出来的堂证。像赠予黄娘子一般赠予奴。却诬陷奴是偷盗其家。”她转而看向跪着的白向彬,“奴想请问白老爷,您家仆十几,奴只身女子最多能使耙挖地,是如何功夫了得还潜入得了后院不惊动一人盗走了首饰。既然是功夫了得,不惊一人,为甚白老爷会晓得是奴盗走了首饰?玉兰村的人可从未见过奴佩戴金银细软。再退步一说,既然白老爷知道,为什么不找人上门抢回首饰,偏偏得告奴一回致奴死地?没有莫大的干系断不会做出此事,奴跟您的恩怨就只有一桩——”

      “便是在村中废屋下,受你凌辱!”

      自古女儿清白重,堵上别人的嘴还来不及,有多少女子会想要个公道而放弃名声?就算有这个心,但无人有这个胆。

      白向彬自认为公开受审便能仗着女子受辱不敢昭昭之心,无形堵住施苗苗的嘴。

      事实上,这门开不开,百姓听不听,都与她施苗苗无甚关系,她要的只是白向彬一个身败名裂、恶犬丧命。

      我早就是一缕魂,无所畏惧。但我得拿你,来祭奠死去的我。

      记录的书办都顿了顿笔墨,鲜少见过如此颠倒黑白的递状人,鲜少见过如此刚强烈性的小娘子。

      虽说施苗苗那一堆逻辑满满的词头头是道,但县公看的,主要还是证据。

      施苗苗指着一旁瞧见白向彬就左窜右跳的兔子,“奴那日扛耙正要回家,是白向彬拿着兔子引诱奴去往废屋,放下戒备。”

      黄芯适时道:“白大贵母亲,白老夫人挨着动物皮毛便会生出癣来,全身都会红肿泡起。家中别说兔子,连条看门狗都没有。”

      乡里大户谁家没一两条恶犬,白家属实稀奇。

      张县公道:“也就是说,白向彬特意买兔□□施苗苗。”

      施小小一股火窜了出来,白向彬还添油加醋:“大人,冤枉!我当真未对她做任何事!是这个贱人偷钱不成改强抢,强抢不成便伤人!”

      施苗苗打断,“县公明鉴!并非□□!”她并非反驳早已无力的白向彬,而是修正县公一词一句。一个女子口中毫不避讳这些。

      “奴只在争得白向彬同意之下瞧了眼兔子,并未答应其出格要求。他头上那血包,确实是奴所为。但奴当时受辱力不及,拼死之下才拿耙反抗逃了出来。”

      一旁脑子飞转的讼师傅斤鹤及时驳道:“县公大人,受审人一面之词,未必可信。黄娘子被暴打一事也没有证据,陆三郎本就是施家娘子相好,自会帮衬说话。”

      于是,施苗苗被拉去验身。黄芯当庭广众露出胳膊大腿——触目惊心的淤青掺杂擦破的血皮。

      陆三郎道:“某与施娘子解亲一事,众人皆知。谈何帮衬?”

      讼师又提着心要说些什么,“县公大人……”

      全程未喜怒的张之冲此时睨了他一眼,胸口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绞尽脑汁的傅斤鹤在那一瞬间仿佛明白了所有事情。

      当庭五体投地大跪下,肥硕的□□只擦汗不出声儿了。

      他是个明白人,张之冲一个字,他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傅斤鹤是两县都有名的讼师,那是因为他打过很多无法掰“正”的官司。事情越难办,委托出的钱才越多。

      县太爷只是秉公或闭一只眼,而不是没脑或眼瞎。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只能力求处刑轻缓。在被压制的各方都不知道为何跑出来时,白向彬就注定把自己玩儿进去了,傅斤鹤不过想为他争取个轻刑。他是个讼师,说上天了也不过嘴厉害,又不是真的神。

      神到杵县公脸上叫嚣。

      他哪儿敢啊。

      从这一个个屁都不敢放的东西被提出来的时候,傅斤鹤就应当发觉不对劲——有人背后搅浑水。

      这人是不是张县还另说呢。

      不管是不是张之冲,但现在拿着刀的是他。

      绞刑上架是定了的。然而张县公居然择了重罪,反判白向彬——诬陷他人盗窃,则自犯其罪。家中财物悉数交于施家。

      衙兵一人未奇,施家人呆愣在原地。

      人都要死了。这种事儿往小了说是控告无罪,往大了说是故意诬陷罪。就看判决人心意了。

      即便觉得张公做的决,但众人也不觉得狠。想象下若是白向彬胜诉,不但受的这些都是施苗苗的,其家人还得因盗窃被流放千里。

      这里张之冲对白家放此不提,也是碍着黄芯。

      一场官司下来,就像衙兵的家常便饭,实在是哪儿不对劲,就是今日县公尤其缄默,就像是……

      就像是早就知晓实情。

      黄芯也趁此机会给自己脱了身,做了件让白家祖上坟头土都要松动三寸的事——休夫。

      木门“吱呀”向里推开,张之冲踏进门槛就见一素袍少年翘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手里拿着本顶厚的典。

      一见人回来了,立马端坐,嘿嘿一笑,放下茶杯法典,凑上前去。

      “张伯伯。”

      张之冲那张铁青的脸打从进门就京剧变了一般,一副慈祥样,“韧儿怎么对《宋刑统》来了兴致?”

      男儿弱冠取字。李越不同,少时名气甚佳,师长们便提前为其取字以表赞赏。唯有张之冲还叫着他小名儿。

      李越挤出笑,“哈哈”尬了两声,挠挠头,“没事儿干,随便翻翻。”

      张之冲略微凑近,低声道:“跟伯伯说说,你莫不是看上那施家娘子了?”

      李越立马摇头跟波浪筛子似的,“张伯伯莫要乱点鸳鸯哟!”自觉过激,便道:“侄儿在她家受过些恩惠,且看不惯如此让人愤懑之事,想要借伯伯之手抱个不平罢了。”

      张之冲大笑,揽住他肩膀边走边道:“白家家产我并给了施家,至于如何处理,你便去吧。”

      那些财产已经找了衙兵去搜了,落到施家手里是多少,剩下钱进谁腰包,都是李越说了算。

      两人不分辈分并坐在椅子上,李越听了这话,绷紧了脸色,给张之冲倒了杯茶。

      “张伯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金钱这个东西,这么恐怖。而比金钱更恐怖的,是权力。”

      “哦?”张之冲微微一愣,继而欣慰笑道:“难得呀…”

      “难得你年纪轻轻,便能有此感慨。”

      李越一早,便骑马去了村头,找到了陆叔志,紧追不舍之下,了解到他的困境;又马不停蹄跑到下个村子,溜进了白家后院,劝成了黄芯。许给了这两人利头。

      最后是让家兵拿着一封信,信上只有几个字:

      望张伯伯秉公严惩,小人之言不可信。

      落款是于潜县李越,信物是张之冲送给幼时李越的长命银环链。

      所谓“小人”,就审前张之冲也接触过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傅斤鹤。

      此信看似天杆衡横,但早在“李越”二字落下便偏了头。

      “不过那傅斤鹤,我早看他不顺眼了,放任他许久,就是想等个机会把他收拾掉。你这一下吧,就让我打草惊蛇咯~”张之冲撇嘴。

      李越苦笑道:“张伯伯,您有啥事儿直说,我还能不答应么?”

      张之冲抬了抬眼皮,下巴斜倾,毫不客气问道:“为什么离家出走?”

      “想长些见识,总待在临安府给我一种盛世安康的错觉。”他早料到张县公会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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