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重生

　　世界往往就是这样，一旦遇见了一个人，就总能遇见，越是想躲越躲不掉。
　　学校组织学农一周，临行前老师便做好了安排：以现有同桌为单位，两两一组完成学农任务，借此机会互帮互助、增进友谊。
　　看意思是，这同桌就不打算调换了，要坐到万古千年去？
　　田方怏怏的，妈妈倒很高兴，变了个人似的絮絮叨叨：“你们去一周，叶老板也不回来，就剩我一人了，对了，叶倓你有没有什么要交待的事，要洗的衣服鞋子什么的，趁着不用一天三顿地做饭，我一起收拾了！对了，你让我买的东西都在这呢，别忘了拿啊！”

　　妈妈忙里忙外，轻松愉悦都写在脸上了，田方叹气，寄人篱下，不自在的岂止自己一人？
　　妈妈可以自己独处一周，真好！
　　田方的心情瞬间也欢愉了不少。

　　大巴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停下了，这其实是一个开在郊外的培训基地，专供生活优越的人体验生活，让人忆苦思甜，教人珍惜幸福生活。
　　田方是用不着花钱来接收这种教育的，现实教给她的更多。
　　她苦笑，默默地将自己不多的东西收拾好，不去理会女同学们的大惊小怪，啊，有虫子……天，这么脏，怎么睡……

　　下午便到田地里劳动，摘豆角、掰玉米。
　　秋天的土地，田方是熟悉的。
　　小时候的秋天，妈妈不打零工的日子，便带着她到收割完的麦子地里捡柴火，到起完土豆的地里刨土豆。
　　她们不是农民，却没少跟土地打交道，还是已经贫瘠了的土地。
　　田方没有农民对土地的热爱，她恨死这抠抠搜搜的土地了，恨死那寻上一天也见不到几个正经土豆的感觉了。
　　有一次，小小的田方坐在田里挖土豆，突然就挖出了一整窝土豆，个个大而新鲜，那是一整棵土豆的果实，秧子应该是断了，骗过了地的主人。
　　她一遍遍把它们埋进去又挖出来，享受收获的喜悦。
　　这样窘迫的日子，田方从小过到大。
　　妈妈总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好了！
　　考上大学就好了？
　　田方站在苍茫的天地间，机械地劳作，任思绪飘远。
　　一筐筐装满，一次次拎出去，玉米地里忙完转战豆角架下，叶倓已经累得虚脱了，田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大家都是一副郊游的模样，女孩子们更是早早就跑到别处采野花、照照片，玩的不亦乐乎，她倒实诚，大有和这块地死磕到底的架势。
　　“我说，差不多得了，你看看还有人干吗？”看她从豆角架的一端绕到对面，叶倓终是忍不住了，还来？这人是不是有点傻？
　　田方左右看看，确实，人不知道都跑哪去了，偌大的菜地里只剩他两，“那……走吧！”

　　将最后一筐菜交到农户手上，老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这俩孩子好，实诚人呀！”
　　田方听的刺耳，讪讪笑了。

　　下午三四点钟，温度不高，阳光却很充足，今年的太阳确实格外卖力。
　　坐在大杨树的阴凉下，田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力气已经耗光了，裸露的胳膊、脖子被晒的隐隐做痛。
　　她一面弹钢琴般轻触晒伤的胳膊，一面嘟起嘴吹气。
　　少女的嘴唇像两片饱满的花瓣，细腻通透的肌肤泛起粉红色的光泽。
　　叶倓错开目光，望向远处，“你都不知道采取点防护措施吗？”远处的女孩子们个个带着宽檐帽，不用想，还擦了不少防晒霜。
　　“啊……”田方的思绪转了几个弯，才反应过来，“哦，你懂的不少嘛！”
　　心里把嘴撇了又撇，果真是叶大少爷！
　　“初中和苏晓晓坐了三年同桌，天天听她念叨这些，想不懂都难！”叶倓难得的话多，“所以我才不愿再和女生坐同桌！”
　　沉默。
　　田方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所以，我不是针对你！” 终是叶倓打破沉默，丢下一句话起身离开。
　　所以，这算是迟到的道歉吗？田方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

　　晚饭简单的可怜，玉米饼子小咸菜，外加小米粥。
　　没几个人打算真吃，都屁股边沾个凳子边，就等着晚饭时间一过，一哄而散，回去开小灶。
　　唯独田方一本正经洗手吃饭，吃了几口，却发现成了众人行注目礼的对象，便也压抑住食欲放下碗筷。
　　叶倓看着她，想起出发前让田方妈准备的食物。东西是双份的，到了才发现，统统被装进了自己的背包。
　　一晚上都在想怎么拿给她，最终还是作罢了。

　　第三天下午，任务变成了割麦子，相较之前的摘摘菜、掰掰玉米，技术含量高的多。
　　最主要的是，本有其他教学任务在身的容老师听闻这两日“战况”不佳，亲临现场，狠下决心整顿纪律，严肃学风，势必要让“学农”这项意义重大的集体活动切实发挥其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重要作用。

　　一望无际的麦田里，两人一组，一人十陇，干不完不绝不收工。
　　没了玉米叶子、豆角藤的庇护，阳光无遮无拦，每个人都手握镰刀挥汗如雨。
　　不时有女声的尖叫声响起，不是镰刀割了手就是野草划破腿，整个麦田一片期期艾艾。
　　叶倓不时回头看看田方，今天她的速度倒是慢了许多，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跟在后面磨磨蹭蹭。
　　真是关键时候掉链子啊，没人监督的时候，干的挺欢实，这时候倒跟不上了，最后还得被连累……
　　叶倓想着，手下的节奏快了起来，他可不想听容大妈的唠叨。
　　割完一陇，折回来，却没看到田方的人。
　　不至于落这么远呀，他直起身体张望，隐约一个人倒在她刚才待过的地方。
　　心里莫名就一紧，跑近一看，果真是田方。
　　她晕倒了。

　　容老师慌了，大呼小叫、连连跺脚，八成是中暑，这事可大可小，要了人命也说不定，怎么办，怎么办？
　　叶倓已经抱起田方，“回城，送医院！”
　　老乡的拖拉机送出村，中巴车送进城，计程车送进医院。
　　叶倓恨不得拦辆车自己开，这么个折腾法，真有事就真耽误了。
　　挂号，交费，检查，叶倓一个人楼上楼下跑，容老师以脱不开身为借口，压根没来。
　　这个不抗事的容大妈，叶倓恨得牙痒痒。
　　好在，只是血糖低、劳累过度导致的暂时性晕厥。
　　“怎么着，是接着住院还是回家养着？”一看是两个小屁孩，医生就怠慢了几分。
　　“这不应该是由你们医生决定吗？”叶倓的语气硬了几分。
　　医生翻个白眼，耐着性子解释，“有钱就住院，挂点营养液好的快，没钱就回家歇着，多喝点糖水吃点有营养的，也能好……”
　　“住院！”不等她话说完。
　　“那，押金交一下，八百！”医生撕下一张收据，转身走了。
　　不忘嘀咕一句：小子，人不大，口气不小！
　　“德性！”叶倓低低骂一句，四下搜寻，看到一个年轻的女护士，便走过去，指着靠在椅子上昏睡的田方笑嘻嘻地说，“小姐姐，麻烦帮我照看一下她，我去取点钱办下住院手续！”
　　“好的，你去吧！”女护士答应的很干脆，目送他走远，一脸八卦地凑到同事边上，“看到没，小帅哥！”
　　“就知道你看人长的帅，要不能答应那么痛快！”同事打趣她，“人家才多大，话说，现在小孩，这么早就谈恋爱哈！”

　　“知道呀，就是看他对女朋友这么好才帮他的，这么小就这么体贴，长大了更不得了，小暖男，多可爱！”女护士笑的一脸满足，“我老公要是能有这一半就好了，天天连个笑模样都没，跟谁欠他八百大洋似的……”

　　“小姐姐！”女护士吓得一转头，小暖男又来送温暖了，两盒巧克力递上来，“那个，手续我都办完了，一会儿我回去收拾下住院用的东西，还得麻烦您再照看她一下！”
　　“哎呀，没问题，这么客气干什么！”接过巧克力，女护士的笑更浓了，还不忘又眨眼睛又做鬼脸的，“你放心，女朋友就交给我们了！”
　　叶倓千恩万谢地走了，女护士又是一声羡慕嫉妒的长叹。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
　　推门换鞋，看见地上的皮鞋，叶倓一愣，老叶回来了？
　　软布底的拖鞋走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
　　叶倓朝透着灯光的屋子走去，田方和她妈妈的屋子。
　　说话声断断续续。
　　三更半夜，本该出差在外的老叶突然回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用脚后跟都能想出里面的勾当！
　　老叶，你还真是本性难移！
　　叶倓的血直往上涌，恨不得将刚刚对田方的焦急和担忧统统掏出来喂了狗。
　　本以为她们会不同……
　　愤怒、屈辱、失望，涌上心头，叶倓一点点靠近，指节握的嘎嘎响。
　　田方妈妈的话传出来，在寂静的深夜里无比清晰，“叶老板，我之前确实不知道你家的状况，不知道这个家没有女主人，也不知道你还有那么大个儿子，否则，我是不会来当保姆的，我们母女两和你们父子两同一个屋檐下，已经很难堪了，你若是再这样，我只能离开了！还有，我如果有这样的念头，早就有了，何必等到现在，我要是那样的人，我们母女也不会过得这么艰苦，吃苦受累我都不怕，还请叶老板尊重我们母女！”声音不大，却是底气十足。

　　叶倓顿住脚步，不知为谁提着的一颗心缓缓归了位。
　　“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女人还不有的是，这不是就图个方便嘛！哈哈……好歹你也算我发小的老婆，我不跟你计较，啊，你就踏实待着，把我儿子管好就行！我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几天，只要他不抵触你，好好把这高中念完，考上大学就行，不瞒你说，他都赶走好几个保姆了，你踏实待着，就当今天我啥都没说过，我每个月再给你涨五百块钱，你不也是为了孩子嘛……” 叶老板打着哈哈，一副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大度口气。

　　叶倓一阵反胃，疾步上楼。

　　田方醒过来，看着满眼刺目的白，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年轻女护士走进来，笑嘻嘻打招呼，“醒了？”
　　“我怎么在这？”田方明白了，自己是在医院。
　　“你晕倒了呀，你男朋友送你来的，不过没什么大事，就是低血糖导致的，不住院也可以的，你别担心，就是你男朋友，非要让你住院的，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呀，可真细心呀……”女护士一口一个“你男朋友”，田方羞愧又纳闷，什么情况？
　　恰好叶倓进来，小护士和他熟络地打招呼，“回来了？你女朋友醒了，没什么大事，一会给你女朋友吃点东西，哎，巧克力就很好呀，你女朋友血糖低……”
　　女护士一口一个“你女朋友”，田方羞愧又郁闷，怎么会这样？

　　叶倓却全程笑脸相陪。
　　女护士出去了，叶倓收了笑，干咳几声，“我回家给你带点日常用品过来，也没告诉你妈你住院了，省的她担心！”
　　田方一阵恍惚，这真是叶倓？

　　“谢谢你！”不管怎么说，这次是他帮了自己，还难得考虑如此周全，她不想妈妈好不容易得来的欢愉泡了汤。
　　“没什么可谢的！”他把东西一样样放到桌上，动作生硬，搞得病房里一阵叮咣作响，“就是……你是不是傻？”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你吃的喝的都不带，饭也不吃饱，还那么没命地干活，有人给你发工资吗？我看你不是假傻，是真傻！”
　　叶倓说不清楚，心中莫名的邪火从何而来。
　　背包里的双份食物，田方双眼紧闭的惨白的脸，田方妈和自己爸的对话，搅在一起，在体内发酵膨胀……
　　“我就是傻！你满意了吧！”刚刚的感激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个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田方斗鸡似的争锋相对，像一枚无形的针，捅破了叶倓满胀的情绪。
　　他一下子没了脾气，胡乱打开包装纸：吃块巧克力吧！
　　巧克力被强行塞进嘴里，苦涩之后回味甘甜，田方又蒙了，有病的是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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