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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终局
1
周希明冼足披发靠坐在地牢冰冷的墙面上。
很是奇怪的,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坚持着自己的骄傲,为了一个梦想中的国度可以不择手段,一直坚持下去。可是在知道狙杀谢岚山部失败的消息,他的心中隐隐感到一种解脱。
原来那才是自己一直在期盼的。
已到了五月,北地的春天来得总是有些迟,到了这个时候才有一些暖意,而也与南方的雨季一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气。
冰冷的寒意顺着周希明的身体蔓延,他已经许久没有移动过,但虽然是在牢里,他依旧淡定如是。
忽然隐隐有人声,微抬眼,却看见予儿满面泪痕地扑到栏杆边。“大王——”跟在她身后施施然而来的是一名身着绯红曲裾的女子。
见到周希明,那女子裣衽为礼,静然道:“我家陛下有请永安王一叙。”
珩光帝,宋骁。
牢门才开,便见予儿冲进来,扑到周希明身上,泣不成声。
宋骁该是日前才到,中军大营便设在外城的离宫。那原本是周氏以前行猎的暂居之地,但自周希明登基后便少有游猎,估摸着那里也差不多荒废了。
周希明忽然很是好奇,那个不爱华服美室的君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想着车驾已然到了,正下车时,却见到了他,谢岚山。
“谢将军。”那女子停步颔首。
“木兰。”谢岚山道,却故意不看她身后站着的周希明,“陛下已经休息了。”
被唤作木兰的绯衣女子似是早已预料到,微一点头,“有劳谢将军。”下一刻,谢岚山已与她错身而过,一把抓起周希明的手,“走吧。”
一下兔起鹘落,待周希明反应过来已经被谢岚山牵着到了一个偏殿的后面,大约是疏于打理,四围的野草已经及膝,门柱上的红漆也略微老旧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离杨以林那个老狐狸远点么。”刚挣开谢岚山的手,却不料到他说的是这个。
周希明只是轻轻撇过头。谁也不说话。
“没事了。”终于谢岚山轻叹一声,“陛下答应不再追究。杨以林也不敢怎么样的。”
谢岚山说都极是云淡风轻,也从未提到其他的事情,但周希明之前却从牢中以及刚才与木兰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听得了事情经过:梦山道是经安平国围堵允昌城的必由之路,谢岚山也预料了伏兵,自带着三百精骑在前,其后跟着的只是绑了火把的马匹。待侯嘉发觉不对时,他们已然冲过关卡,先行与冯克的兵马汇合。而余他的部属则舍弃马匹,从后山攀沿而上,杀散永安国的伏兵。最后两路人马汇合,待允昌平定,又直直攻向安平国都禾城,安平国君恐,杀了献计的侯嘉,跪道相迎。
只带三百骑突围……周希明忽然想问问谢岚山是否受伤?但话到口边却没有说出。再转过念一想,任安终究是珩光帝宋骁的姻亲,而自己,又算得上什么?
2
出城往南走不到百里,便是碧落湖。
刚开春,湖水依旧带着泠泠寒意,几乎没有游湖的人。周希明如今不过是一个傀儡的国主,身边的亲卫早被杨以林借着各种借口替换,谢岚山也没有带护卫,两人一身轻装,便如城中大户的公子一般,一起策马踏春去。
在湖边租了一只小舟,登舟时候谢岚山先上,然后便自然而然转身伸手欲扶周希明。周希明几乎是在一个不易觉察的犹豫后也握住了他的手。
一如当年还是孩童时候,彼此都不曾设防。
随着冰冷的水波一层层泛开去。
“你其实早都知道了。”周希明道。
谢岚山没有答话,只是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我原本想,等你说出来。”谢岚山忽然泛起一个无奈的笑容。
像那个夜晚,他站在自己的寝宫外面,想等自己说的就是这个?
周希明转头看着远处的岸基。良久之后一声轻笑,“孤是永安国君,再如何也不会帮着外人。”
“我知道。”谢岚山安静地续道。
风从湖面上吹过。
“岚山,我想跟你,交换一样东西。”忽然周希明说。
谢岚山皱眉。当日周希明穿着一袭白衣,带着七分清雅和三分淡然,翩然如玉。偏偏是命运,让他单薄的肩膀要挑一个王国的兴衰与荣辱,而且早已没有了回转的机会。
谢岚山看着他,似乎要把这个模样深深刻入脑海中,忽然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不答应。”他道。
“你只能答应。”周希明淡淡地回答。
傍晚回时候谢岚山军中有事先行离开,他看着周希明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缅玉大道的尽头,心中隐然升起一丝荒乱。可是,他也知道他早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得到消息的时候,火势已蔓延了整个启德殿。
谢岚山静静地站在那重重缅玉台阶之下,仰头看着一切。他的手紧紧握着,火的热度扑面而来,间或有火星飞扬。
最后一根支撑着大殿的柱子轰然倒下的时候,整个地面都在隐隐震动。
“谢将军。”杨以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国相。”
“不知道,这是不是谢将军要的结果?”杨以林低首道,他的鬓发早已花白,低下头的霎那姿势也已然颤微,但从他的语气中谢岚山还能听出隐隐的弦外之音。
“一场意外的大火而已。”谢岚山淡淡地回答道,却不自觉紧紧握着拳头。
“老臣却有不同的看法。”杨以林再低首,“火势从殿中而起,四围门窗从内封闭——纵火之人该是怀着必死之心。不过这样也好,谢将军也不需要,为难了。”最后为难二字他顿了一顿。
原来这才是你最后的目的,周希明。谢岚山握拳的手慢慢放开,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只是淡定地续道:“杨大人多虑了。”然后转身离开。
杨以林看着谢岚山原远去的背影,眉目间却现了一丝怀疑。
“大人。”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杨以林没有回头,只是回到:“查出什么了么?”
身边的男子续道:“如大人所料,启德殿下确有暗殿,只是焚火后触发机关,大殿砸陷,尚无法判出地道及走向。”男子默了一下,“请大人示下。”
杨以林看着谢岚山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远方,才转头道:“虞溥呢?”
“是,属下日前发现他在城外……”忽然杨以林扬手打断了男子的话。
“跟着他。”化掌为刃挥过。
3
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洒落。
今年的雪比往年都大,从一入冬便时不时开始下雪,直到过了正冬日时暴雪更是欺天盖地而来。好在这几年风调雨顺,民生倒也丰饶。而此次冬日严寒,也昭示着来年会有个好收成。
木兰拎着碳盒穿过重重长廊,一路有随守的丫鬟为她打起厚厚的毡毯,直到重光殿前。重光殿位于宫阙西南方向,历来是为君主的书房。
推开糊着厚纸的门,木兰不禁被一阵冲出的寒意冻得打了个哆嗦。再定睛一看侧殿的几扇花窗大开,隐隐有飘扬的雪花吹落进殿中。
她连忙上前正想关窗,却不意见到宋骁正半倚在侧殿的矮塌上看着窗外。
“陛下。”木兰一惊。
“没事,关上吧。”宋骁把目光收回到案前的几本奏折上,笔蘸了墨,批阅起来。
木兰知道宋骁从小独行惯了,又是长年征战,对宫中一些繁琐的细节总是不大讲究。窗前小几上的铜炉里原本燃有块香,如今早被雪水湿灭。她连忙换了盛香的碟盏,重新燃了暖香搁好,怕他觉得气闷,又只是关了正中的几扇窗,留了旁的一扇。
行礼后正待退下,却听见宋骁轻轻道了一句:“这个香的味道,像极以前祖母殿里的。”
木兰微微躬身,柔声道:“正是太皇太后以前常用的柏木香块。”她从小便服侍太皇太后西氏,而太皇太后临终前却又将她指派给珩光帝宋骁,虽然那时距今已经六年,她也是宋骁身边唯一有身份的女官,但她却从来只是本分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越雷池一步。
“是么。”宋骁道,嘴角却隐隐浮起一丝浅笑。军中宫中都传宋骁治军严整,不苟言笑,但是在木兰看来,其实宋骁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只是有的时候身在其位,往往有许多身不由己吧。
又是一阵狂风吹过,木兰正待去关上偏窗,却见宋骁已经起身,站在窗口看向远处。木兰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垂手站在宋骁身后。
“今年的雪真大。”宋骁道,“也许来年会有个好收成吧。”他似是微微笑了笑,“东北那一带该是更寒了,谢岚山。”他顿了顿续道,“谢岚山那个小子却是执拗着不肯离开。”
木兰心中一悸,终于轻声道:“陛下,谢将军已经不在了。”
宋骁微愣,沉默了良久,才道:“哦,也好。”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风带着深深寒意在窗外呼啸而过。
当是时,珩光帝继位十年。十年来,这个年轻皇帝的铁骑几乎踏过了整个七海大陆,他麾下将军们的不败战绩更是在后来的史书中被浓墨重彩地传颂着。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谢岚山。
也就在这第十个年头,辅国将军谢岚山薨。他的最后一封奏折,是请求归葬于永安国都城边的平城郊外。
4
雪越来越大了。
予儿刚从镇子上赶集回来,一进院门,却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雪地中。
“公子?”她一惊,正想上前,却见他转过身,眸色如古井幽深。
“他不在了。”周希明道。
“公子……”予儿忽然语塞,“您怎么知道?”
周希明勉强一笑,却没有回答。
予儿拉着周希明回到房中。他们隐居在一个山谷中,重重密林里的一个院落,这里原本便是周氏先人暗中留下的退路之一,知道的人从来寥寥——如今倒应了他们的估测。
房子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简朴素雅。周希明被予儿连哄带拉到书房,任由她为自己拭去身上头上的雪花。
“今日去镇子上的时候,看到他贴了告示。”予儿一边为周希明换了外裳一边道。对于珩光帝宋骁,予儿终究没有称陛下。
出了山是极尽偏僻的翼东城,位于永安国的最东面,再往外翻过山便是蛮族部落聚居,历任永安国君也只能是与之缔约,互不侵扰,维持一个危险的平衡。虽然迫于珩光帝的铁骑,那些部落首领都已称臣,但任谁心里都明白,那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归顺。
是以宋骁的重兵仅留在临近的几个城,翼东城只作为一个空地。
昭示天下。
周希明闭上眼。
闭上眼他依然可以想起当年,那一场倾宫燎天大火。
那日在碧落湖上,他对谢岚山说:
“我用永安一城,换你一诺,可好?”
他看着谢岚山的眼眸,正如谢岚山看着他一样。
他骗谢岚山,宫中有密道直通城外,而他会在启德殿中放火,而后趁乱逃脱——当时珩国的战线拉得太长,对已降的诸侯王多半是用慰抚,但终究是容不下的,他要的只是自由——只是,他不会离开。
他终究不能成为谢岚山的软肋。那就用自己,成就谢岚山一世功名。
那日他端坐于启德殿的主位之上,看着火焰慢慢沿着纱幔开始燃烧,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但却在那时突然冲进来一个人,他从没想到的人——虞溥。
之后待他再醒来便已在离开永安城的马车上,一旁陪侍的是丫鬟予儿。从予儿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他知终是虞溥带着他从启德殿的密道逃脱,与等在城外的死士回合,又避开国相杨以林派来的杀手一路向东逃去。
那些死士一个接一个倒下,直到虞溥,最后只有予儿一路跟着他逃到周氏多年前便暗留的秘邸中,想翻过翼东山脉,进入蛮夷境内。
也就在那时,那些杀手忽然没有征兆地悉数撤回,能够让杨以林撤回命令的只有一人,珩光帝宋骁。
恐怕整件事情中,只有珩光帝宋骁才是看得最透的那个人。周希明想。宋家于谢氏有恩,谢岚山必将倾其一生而报,但对于周希明,谢岚山却又心怀愧疚。一边是忠,一边是义,就是两难。
只有周希明自我了断,才可以成就谢岚山的一世之业。
这便是那日沿途木兰跟他说的,而他周希明又何尝愿看到谢岚山身陷两难?
只是结果往往出人意料,本欲死的,却机缘巧合活了下来,本该活的,却终究为了那个诺言,至死不渝。
周希明轻叹一声,起身到案前。案前宣纸铺张,一幅春日游宴图尚绘了一半。他拿起笔,却再添不上一划。
一生诺,长相错,不曾说。
你可会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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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笔文。2010.1-2010.6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