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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继父(中)
刘美林在正式结婚一周年后才怀孕。
在得知妻子怀孕后,许继康并没有露出很多人拭目以待的嘴脸。相较于往常,他竟然是更加体贴,更加任劳任怨了些。
除了日常的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外,他一个人承担起了照顾刘美林和林迪娜生活的那部分。因为平时抽不开身,他又主动放弃了那年评职称的机会,和教务处商量尽量少排课,也排掉了所有的早自习和晚自习。
他从此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买菜,之后回家做好晚饭,晚饭结束后开始做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之后全部冻进冰箱里。
刘美林偶尔说没必要到这种程度,这些事情她也能做,不如省下时间多拿点课时费。但这些都被许继康拦下,让她能不动尽量不动,又轻柔抚摸她微尖的肚子说,说从今以后她和儿子是他人生的重心了。
刘美林每天挺着肚子照常上下班,坚持跟着维修班去车间定期检修。但她百般努力,还是没能逃得过下岗。
那场悬而未决的国企改革终于开始,第一批下岗名单里就列了刘美林的名字。
她愤怒地和班组长,工区长和厂长挨个打电话,说他们裁掉三期女员工违法,这其中只有班组长给了她最生动的回复。
工区长在固定电话那边问她违了什么法,她说劳动合同法。班组长说狗屁劳动合同法,单位发的文件就是唯一的王法。
刘美林被气得耳鸣,大声说要告他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班组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说我这可是好心劝你,趁着还有赔偿能拿赶紧的。再说你还是个孕妇,为了孩子和自己都最好安分点。
刘美林挂掉电话后在沙发上安静坐了一晚上,许继康见她执意便也没睡觉,坐在一旁陪了她一整晚。
到了凌晨四点,他还是没撑住困意睡过去,只有林迪娜被说话声音惊醒。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看见母亲正站在厨房,扶着后腰靠在冰箱上打电话。时隔三年,她再次从母亲口中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她说林皓,求求你帮忙,我还年轻,娜娜还小,我不能没工作。
林迪娜听不见电话那边的父亲究竟又说了些什么,只看见母亲扶着冰箱,慢慢坐在一边的餐厅凳子上,捂住脸,悄无声息地哭泣起来。
她问他,林皓你后悔吗,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你不知道你越是帮我,我越是恨你吗?
林迪娜藏在门后,不敢往前一步。这样脆弱悲伤的母亲是她从未见过的——剥开长刺的外皮,她竟曝露了那颗饱满湿润又鲜红欲滴的内心。
她小心翼翼爬回床上,惴惴不安地入睡,但到了第二天,她又见到了神色自若的刘美林。她站在许继康身后,给他按压因为熬夜而胀痛的太阳穴,一边似是斥责似是亲昵地说些话,像是昨晚的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初一的暑假很快到来,那张下岗人员名单的执行日期也跟着倒计时。
学校学期结束,许继康和林迪娜一起呆在家里,每天忐忑地送刘美林上下班,却未敢关于这件事情多问一个字。
八月周末的一个上午,工区长和刘美林来电话,说让孕妇下岗是他们工作上的疏忽,名单已经重拟,让刘美林安心养胎。
许继康听过后高兴地笑出来,说这工区长还算是个通事理的人。刘美林坐在一边,双眼低垂,看不来是什么神色。
“是我和林皓说了,他帮的忙。”说完后,她的眼皮飞快地颤动几下。
许继康听过后像被一根钉子钉在原地,面上激动的神色也凝固住无处可去,他就用这样怪异地神色问她:“你还和他有联系?”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林皓吗,走了也算是个领导。人不在这,也和我们一家人一样,多好。”
“你别在这阴阳怪气。要不是他帮忙,难道我就等着你骗我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和你一起喝西北风吗?”刘美林忽然激动起来。
许继康听过后面色一变,低下头喃喃道,“和我一起确实是喝西北风。林皓是我们家的贵人,贵人相助,我们哪有给脸不要脸的道理,你做的没错,我支持你。”
“许继康!”刘美林在失去理智的边界线上摇摇欲坠,“你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男人!”
“你这么激动一定是心里有鬼……”许继康用手指不断点着空气,嘴里念念有词,“我不跟你吵,跟你吵起来麻烦很大,我不跟你吵……“
“都这样了,你脑子里还是想着孩子!你都不敢在我面前骂林皓!”刘美林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出现低频的噪音,喘气逐渐激烈起来。“你是不有绿帽癖?难怪他们说你一把年纪了没结婚有问题,我看你就是天生的乌龟……”
话未说完,刘美林忽然痛苦呻吟一声,弯下腰捂住肚子开始不住颤抖。下身流出带着血丝的粘稠液体,渗进身下的沙发套里,散发出浓郁的腥味。许继康急急握住她的肩膀,结结巴巴问她怎么了。
“快叫救护车!”刘美林尖叫出声,用拳头胡乱砸在许继康的背上。
林迪娜坐公交车从补习班回来,用钥匙开门后,发现家里没有开灯。夏天炎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的腥味。
林迪娜心脏突然开始怦怦直跳,试探地叫了几声名字也无人应答。她把书包放在门外,小心把背后的防盗门敞到最大,抖着手打开了鞋柜旁的走廊灯。
灯光如昼,她看到的便是凌乱的客厅和满地的抱枕,地上还散落着从电视柜里翻出来的说明书和五年前的医院病历。
林迪娜立即转身跑出家门,用力拍打着邻居家的防盗门。
走廊的声控灯被她拍亮了又暗下,那扇深蓝色的防盗门久久没能开启。林迪娜着急得在原地不停跺脚,慌张得带了哭腔,说张叔叔,张叔叔,求求你开一下门,你知道我妈妈他们去哪了吗?
楼下终于有人开了门,问她说:“是娜娜吧,别着急。你妈妈他们下午去医院了,恐怕是早产。你先回家等他们,明天就回来了。”
她说完后便合上了门,听声音应该是季霖的邻居孙阿姨。
林迪娜站在原地,小声说了谢谢,思考几秒后又大声说,谢谢阿姨。楼道里回荡着她的声音,一到六楼的声控灯全部亮起,除此以外剩下的只有电视剧主人公的对话声。
她深呼吸几次,平复下过快的心跳,弯腰捡起脚边的书包,进了家门。
收拾完客厅,打扫完卫生,林迪娜关掉其他房间的灯,回到卧室里,关好门。她从书包里掏出写了一半的暑假作业和作文本,端正放在书桌上,之后把台灯亮度调到最低,抱住小腿,缩在椅子上发呆。
楼下的小路上跑过几个青年男女,他们彼此大声呼喊着名字,呼啸而过,引得周围几户的灯亮起又熄灭,窗户拉开又合上。打趣的话和笑声像是极富有穿透力,就算关上窗户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她起身关掉风扇,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向下看。
那些人正在楼下围成一圈抽烟,忽明忽灭的烟头像是橙红色的星星。
有女生听过什么话,甜蜜地笑了,然后轻轻靠在身边男生的肩上,抬起下巴轻轻吸了一口烟。林迪娜见她视线扫过,立即转身躲在窗帘后面,听见心脏在胸腔内敲出回声。
她一边捂着杂乱的胸口,一边蹲在窗帘后面,听他们聊一些所谓成年世界的事情,比如谁又和谁分手,谁又和谁上床,谁又为了钱被包养,谁又为了攒钱离开这里去了北上广。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里的烟被抽完,楼下的青年们很快又提到了什么新去处。他们吵吵闹闹地离开,楼下再次恢复了宁静。
远方的电视塔大钟敲了十下,林迪娜犹豫再三,给继父打了电话。电话那边仍然是忙音。她思索片刻后,给季霖发了短信,问他这会睡了吗。
季霖回复得很快,说他正在外面陪他父亲应酬,还没有回来。
林迪娜想到两个小时前的局促,顿时松了口气,开始零零散散聊些别的,问他才怎么还没上高一,怎么就被他带走喝酒。
季霖说因为季华盛降职之前和包工队供应商的关系不错,这次市政府有了新的在建项目,他来陪他的老领导和政府部门的人吃饭。季华盛说他也大了,这种场合得把他也带上。
林迪娜看得似懂非懂,又问他香港好不好玩,据说有迪士尼乐园。
还不错。
季霖回复得很短促,十几分钟内没有下文。林迪娜捏住手机,进入退出很多次收件箱,又完全退出去玩了会俄罗斯方块。
窗台边蹲得她腿脚发麻,最后干脆坐在地上,躲在窗帘后面。大概半个小时后,季霖终于又发来了条短信。
快娜娜,和我打个电话!!!说你家里有急事。我不想在这呆了!!
季霖把手藏在在酒桌下发短信,按住星号键,多打了几个感叹号表示他的焦急,暗暗希望林迪娜能会他的意。
电话很快打过来,他听见林迪娜说:“季霖,我家出事了。”
他立即正色说:“别着急娜娜,慢慢讲,我在认真听。”
“你在哪里吃饭呢,人多吗,你们有喝酒吗?”
“唉,确实很多,没办法啊。”
“我的暑假作业还有一大半没写完,没写完的部分答案都只写了略。”
“啊是这样吗?”
“晚上的红烧牛肉面很难吃,味道好恶心,有股很重的塑料味,我不喜欢吃。”
“嗯嗯,我明白,你别太难过。”
季霖装模作样地应付好几声,和季华盛打了招呼,去包厢外面接电话。“我这会出来了。对了,你刚刚说香港,我还从香港给你带了礼物,明天就拿给你。”
他靠在饭店走廊的藤蔓花纹壁纸上,和她随便聊了几句。刚准备挂电话时,就听见林迪娜犹豫说:“季霖,我妈下午早产去医院了,到现在都没人接我电话。”
“现在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嗯。”她说完后停顿片刻,“我很担心她。”
“我也很害怕。”电话那边很快传来混乱的呼吸声。
季霖听过后愣在原地——这么多年来,他竟然是第一次听见她哭。
他既为这样闻所未闻的抽泣声感到惊讶,也为她从未哭过的事实惊讶。之前随意糊弄的话像是每句都能对应上,他简单安抚两句后又说:“我很快就回来。”
季霖回到包厢后,俯身在季华盛身边耳语了几句。季华盛原本游刃有余的神情停了停,嗯了一声后低声说,让坐在门口的小蒋把他送回去。
语毕又很快举起手里的酒杯,说他的儿子有些事情得提前回,扫了大家的兴,先自罚一杯和大家赔个不是。
季霖转身下楼,坐着司机的车很快回到了福华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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