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萦云

作者:浅尝辄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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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信子葬心(三)


      书房正上方的横匾上题有三字,斯当时。

      前堂分里外两间屋子,中间隔着通透感很强的浅白色纱帘,外间是一个典雅的半露天小厅,中央摆着一张古琴。里间很宽敞,左边有一张古朴的书案,摆了文房四宝,和一块沉香木圆雕,几本像是常读的经书整齐的搁置在砚台旁边,顺着书案向右走七步路,有两排过头高的书架,一个小巧的书橱挨着两张坐椅,甚是简单,这便是晟非君常日里书写批阅的所在。

      地面铺以橡木地板,坐椅底下还垫了大块大块的绒毯,踩上去很是柔软。这里的蜡烛不比凡间的,烧得极烈,映得整个书房烛影幢幢。香炉里燃着清幽的沉水,檀香溢满了整个书阁,闻之甚善,氛围也益发清幽宁静,就像书房主人的性子一般沉稳。

      我动动这,碰碰那,桌椅柜架很是干净,每日一大清早长牵和长依两位仙侍就来打扫一遍,晚间她们又来打扫一遍,想来这个晟非君是个大大的洁癖患者。

      我的活也简单,每日候在书房听差遣就成。只是派来两天了,连晟非君的影都没瞧见。后来听一个仙婢说晟非君公务繁忙,下界视察去了。

      我待在这的两天着实是无聊透了,唉,晟非君不在,子吟也不在,实是无事可做,无计可施。

      晟非君这个神,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书架上的书除了些仙史古籍,其他大部分皆是佛书经卷,我左翻翻,又找找,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书,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半靠书架,耐着性子将随意取下的一本仙得经读一读,算是打发打发时间,于无聊之时做应景之事。

      翻开第一页,我便想到这仙得经,顾名思义就是教习成仙得道的书。

      想到这一层,我便专心致志全神贯注的读着。

      香炉里一缕接着一缕的沉水香静静地飘了出来,香气似散愈浓,飘渺的轻烟如雾弥漫,祥和而宁静。

      也不知看了这些个陌生难懂的经文有多久了,我竟睡着了。

      这一觉醒转来,窗外的天空已经乌黑乌黑了。

      “呀!”我竟睡了这么久?久到连口水都湿了一书。

      “呀!”这晟非君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这究竟是啥情况?他为何不叫醒我,这当口我的窘态他不用细看也能一览无余了。

      我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地偷瞄一眼晟非君,他自是无动于衷,悠悠地坐在桌案前,好像在批阅公文,位置正与我相对。

      我赶忙站起,轻掀帘子战战兢兢地迈到案旁,帘子边的烛火不安分跳了几跳,我的心也跟着跳了几跳。我低着头木在案前,思索着行了礼之后是继续站着呢还是退下去,眼皮微微上移挪大一些视线,恰好在看到他小臂的位置停住,瞧得晟非君倒是写得一手好字,文上的一行小楷整齐而隽永。

      不知怎么的感觉脸有些发热,手也哆嗦,半晌,我才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的脸,那是一张淡然的脸容,全然的漠视,我对着这张冷脸轻声道:“君上,我、我……”不对,我在他面前应该自称奴婢的,这几天学的规矩怎么全给忘了。

      我从来也不是个害羞怕生的人,定是刚才那一觉睡糊涂了。

      晟非君默然不作声,放下笔似是瞧向我,又像在瞧别处,一双眸子极为冷凉,良久,他淡淡道:“你手上这本仙得经过于深奥晦涩,且将左边第一个架上的时岩经取来读读。”

      “啊?”我真真傻了一会儿,没想到他说了这个,真是仙心难测呀。

      我照他说的回头去拿。我走到书架前,望着第一个架子,转了一圈,又踮着脚试了试,默了一默,转身无可奈何向晟非君道:“放的太高了,我够不着。”

      他此刻正在一心批阅公文,听了我这话,从文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我,随即站起走至我身边,将经书抽了下来,递到我手上。

      我一眼不眨,甚感激道:“有劳君上。”

      他淡淡然瞟了我一眼,又重新回到案前执笔批阅。

      我瞧也没什么需要伺候的,就回到一旁的竹榻坐下,自顾自的默默读着这本时岩经,书里写纳百川,若耶河,天海涯,白依山……

      就这样,一天也就过去了。

      没几天,时迁仙官接着一趟去瑶池送礼的差事,他笑得合不拢嘴地驾云去了,我猜他是迫不及待的想去见子吟了。只是可惜,他这是单相思,子吟魂牵梦萦的恐怕只有她的三哥哥晟非君。我不禁为他暗暗叹息着。

      时迁仙官是晟非君案前协助他办公的文官,也是晟非君的书秘亲信。自从他走后,我每日跟在晟非君身边伺候的时辰渐渐长了起来。

      这些日子在书房伺候,我发觉晟非君其仙优点不少,这磨人的癖习更是不少。他每日清早,也就是丑时定要到天河边散会步,当日在书房值班的婢子,就必得早点起床跟着,打个哈欠还得趁他不注意时回避下,叫人十分受罪。

      晟非君大多时候是在书房里处理公文,十分尽责。天君交代的任务他皆是一丝不苟的完成,且完成的很漂亮。他平日里沉默寡言,难以捉摸。平时我候在书房端茶斟水,偶尔也会被安排随他出行办公,日子算清闲,不忙时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

      每天日落时分,晟非君会在梵心渊上待一阵子,隐约看去,天涯边竖着截无字的石碑。由于那涯上戾气太重,行错一步便是深渊万丈,我是个凡人又无仙气护体,不敢靠的太近,其次也怕扰了他瞭望沉思的雅兴。

      这对于这一点,晟非君没说什么,也没叫我上前伺候。

      不过隔着数尺,望着他,梵心石上的银白色背影,觉着那是一颗震颤的心,立在世界的边缘,俯瞰冰冷死寂深不可测的渊尽。

      即便是九重天上众生顶礼的太子,君上晟非,也是孤独的。

      天边淅淅沥沥的,原来是在下雨。

      在这九重天上来说,时间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它无际无边,无相无影,无声也无息,它乏味枯燥。半年淙淙般而过,像自然流淌的水,像恰巧经过的风,平顺的很。

      这半年,子吟是一去未回,时迁小仙官是中途去了不归,他定是舍不得子吟。

      今天不用当值,我无聊的在云团子里转着圈圈。

      一转头,远处,一个出尘仙子正向我飞来,真是喜出望外,子吟回来了!

      半年来我琢磨了好几招追男计,当下刚好可以告诉子吟。

      没想到子吟见着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萦云,我、我要下界去找时迁,与你的承诺要废了。”

      我蒙了:“什么?”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以往,因为不知,所以无谓,如今知道了,是舍不得。”子吟说的很坚定,说罢,决绝地翻飞落入云下,鹅黄的衣裙随风飘扬、坠舞,一任她的身姿所向。一直是知道子吟善舞,却未曾见过,以后也难有机会能见,但我知道她舞起来一定很美,亦如此刻跳下凡尘的绝美。

      “……萦云,以后三哥哥会照顾你的,无需担心……”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呀!”我大声呼喊着早已不见身影的子吟:“子吟!子……”我简直被灌了满脑子的浆糊,你走了,我怎么办?

      “时迁触犯天条,恋上神女,被西王母查实,将他贬下凡尘历劫思过。”不料身后传来一句极冷的声音,这不是晟非君还能有谁。

      “哦。”原来如此,子吟大概是被时迁感动,就追随他一道下界去了。想来时迁仙官也不冤,倒是一个真情苦肉计就把子吟给追到手了。这冤的是我,没了子吟的帮助我如何在这里走下去。

      “怎么了。”晟非微皱了眉,不下片刻,云沉风冷。

      “没什么。”我扬扬眉,心里却是千头万绪,烦恼丛生。

      晟非望着我,眼神泛着几丝怪异,然后丢了句“随我来”,便向前而去。

      我在后面追了上去,他走得很慢,却不停顿。

      我以为晟非君又要到天河散步,便老老实实的在后面跟着他的脚步,怎知他竟走到了天际的星河。

      今晚的星空格外澄净,悠远的星斗闪耀着,像细碎的泪花,又像无数银珠,密密麻麻镶嵌在深黑色的夜幕上。银河像一条淡淡发光的白带,横跨繁星密布的天空。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我也正看着他,静静地看着眼前倾了浮光的男子,他的唇角带着一丝摸不出情绪的浅笑,玄色眸子深邃而朦胧。

      心中有些微微的不解,还没等我开口问,晟非君就温和地道:“今晚随我散步银河。”

      “啊?”这怎么可能,他口中的散步银河是要用飞的,我是个假仙婢,是个凡人,跳都跳不高,哪飞得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这是要露馅了!

      “我……”怯怯踌躇着。

      晟非唇边意外的浮起一抹笑意,揽过我的腰飞身跃起,飘飞于墨蓝色的星河之中。我的脚突然间没了着落,怕的闭紧眼睛,张口大叫:“啊!”

      “睁开眼吧。”耳边传来晟非君的柔声。

      我缓缓的睁开双眼,只见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泻落于我的脚下。墨蓝色的天际,有清澈如水的星光普照,迎面的风轻拂着我们的发丝,随之交缠在一齐。

      啊!晟非君的手正搂着我的腰,而我的手也死死地环住他的脖子,身子紧贴着他坚毅的下巴和英挺的身躯,黑鸦鸦的长发散落在他颈间,我仿佛触电一般,脸飞起滚烫,急的轻呼一声,松手挣脱他的怀抱。

      慌忙间我竟忘了自己正站在半空中,下一秒脚一个踏空,眼看就要坠落下去,无数星子流矢般向上划过,我不由的疾叫:“晟非……”

      声音还未落尽,整个人就被稳稳地接住,又再次沉浸在刚刚待过的怀抱。

      “安静点。”晟非颇有些无奈地看过我,瞬间静如明川的脸又恢复到淡然无波。

      我定定地望着晟非,一眨不眨地瞅住他的眼睛,很是不好意思:“你知道我是凡人了。”

      身边繁星点点,白色的光映在他清冷的脸上,微微有些湿,他瞟了我一眼:“下文。”

      “哦。”我垂下头,咬了咬唇,想来还是坦白从宽的好,就将我上得天宫的一切经过都说了出来,唯独省了我和子吟的交易。有的地方我可能说的太过啰嗦,他听得好像皱了眉,却不看我,也不说话。

      我说罢,他也没有言语,银河上太是安静,静到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呼气声,我忐忑不安地揣测着,晟非会不会撵我回凡间。

      半晌,我深吸一口气,随着他落在远处的玄色眸光,断断续续道:“所以…会撵我…回凡间吧?”

      此时,一阵夜风吹过,星光浮动,如落了场无声的雨。

      我的心有些乱了,这样被抱着委实不好,我离开晟非的怀抱,手勾住他袖口,倾下身子,拉着他向前方飞扬:“飞呀,飞呀!”

      心乱了,就索性好好玩一回吧!漾在风里多好玩啊!

      我转头冲他笑,晟非睑目一晃,也正看向我,许是星光太是闪烁,映在彼此眼中,仿若盛了寸寸水光,两两相凝的蓦然,早已不知道身处银河的哪陌哪重,暂且由着风流放吧。

      他细长的睫泛起柔柔的涟漪,转眼俯向云色星光之下。

      我也望向下界,朦胧里,隐约着繁华阑珊的万家灯火,我不由得道:“好暖。”

      他轻声道:“暖也,亦冷。浮华尘世,魑魅魍魉,遗下多少蚀骨之痛。”

      俯瞰如斯天下,广袤无垠,这番世情,他看了多少次,我自知不该作何想法,却还是道:“痛在匹夫,暖自良心。想得一方安生,也不甚难,慢慢来呗,我就是慢慢来着,一起慢慢来吧……古语有言,众生皆苦,生死无常,但,人定胜天。所以说,那些痛苦的事其实是可以拼一把的。”

      晟非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问道: “怎么拼?”

      我道:“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方式。”

      他道:“你是如何?”

      “我吗?”我想了想回道:“自己和自己立个契约,逼着自己走,不要命的走下去。”

      他接着问道:“如果尽了全力依然无所得,岂不白费?”

      我接着回道:“如果尽力了依然拼不到的话,至少心里会少痛点吧,至少拚命过了啊。”

      晟非的手怆冷,似寒潭琼玉,一滴星光打在指上,他,落声无端:“如是且得……浮生萦云,契阔生死。”

      “啊?”这句话我有听没太懂,跟着附和:“且得且得。”

      夜太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手一滑,松开了他,又没着落了,我闭上眼“啊”的叫唤,不过经了方才那次,我有了经验,两只手使劲的抓扯,往晟非那边扑,只要抓住他的一片衣摆就不会掉下去。

      脚也没闲着,一个劲的蹬,只是总觉着在原地打转转,直到两只手被缚在身后,怎么回事?我张开眼,定睛一看,傻了,我缩着脑袋极不好意思地嗡了一声:“我不是有意的。”

      晟非的玄冠落了,深黑色长发散在两肩,泛着幽幽玄光,衣领子也被扯开了,这些都还好,只是白玉琉璃的脸上赫然划出了三道指痕,血红色艳的我心慌,早知道这几天就不留长指甲了。

      他面无表情,一只手束住我,另一只手将卷下的发拂开。我颤颤的,挣出一只手来帮他理了一下衣领,小心翼翼凑近他的脸:“还好,还好,没有破相!”我退后一步和他比划:“只有三条,不怎么红的。”

      我又靠近他一些,想替他擦一擦血痕,他倒凉凉的退了半步,一脸漠色,如云里裹了冷霜。

      他带着我在风里站定,手搭眉骨轻揉。

      我想仰头瞪他,还是收了回去,改成了偷瞄,长得是挺好看的,可我不会轻薄你呀,不自觉地喃喃着:“即使有,也是没遂着呀。”

      “有何?”他眼角轻佻,似话中有话。

      我反射性后跳一步,“没……没。”我语结。

      他的脸一寸一寸逼近我,眼神变得莫测难懂,沉声道:“那是何意?”

      “嗯?”下空的星子眨了一下,我强笑:“意思是不会留疤的,这样子,以后很好找姑娘的。”

      “是吗?”他垂下睫毛,眼底似有清明笑意。

      我迎上去道:“会的会的。”又低下头呲了呲牙:“找不着的话我帮你。”

      慌乱中,我错错不觉言辞。

      良久,收拾了下杂乱的思绪,再瞧晟非,他一脸沉默,搂着我的手臂似乎有些僵硬,也依旧冰冷,感觉什么在怦然跃动着,大概是我的心跳罢。

      弹指间,晟非面无表情的脸,笑了,虽是极淡,却是这些日子我见到他的为数不多的笑容,他笑起来很好看,眸光如雨馀秋水,没了平日里的那层冷傲寒霜。

      他转头,我追随他的目光,落向天边深蓝的渊尽,他的睫微斜,眼神又默默转向深沉,幽暗冷邃,旁人如我,只觉是一种宿命般的寂寞。

      一颗流星拖着长尾巴样的蓝色磷光,在夜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像有什么东西正偷偷陨落,好大一会儿才渐渐地消失。

      只剩下空气里的温柔,兴许还收藏着晟非方才的笑容。

      风还在轻轻的吹着,看天色似乎很晚了。

      他终是没有撵我这个凡人下去,真真要感恩戴德了。

      日子还长,不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此而推,近仙者定能长寿的。至少,心疾已是许久未犯。

      子吟走后,我并未向这天上的仙人们求法治病,只因我并未付出什么,无功不受禄,在此间,凭自己的劳力换得吃住已是很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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