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Fake Story

　　“一姐，你教教我这道英语阅读怎么写呗？”
　　“一姐，这道数学题可以......”
　　“一姐——”
　　庄定的声音很有特点，传说中的男生的变声期在他身上好像从没出现过，他的嗓音也一直都是清润而具有穿透力的，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情境下表现地更加明显。比如现在。
　　他的声音穿过楼宇树木，毫发无伤地经由电波信号，然后静悄悄地落在我耳边。
　　“一姐”。
　　我总是无端联想起从前他唤我的每一声，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观众，庄定存在于我脑海中的印象总是青涩却又鲜活的，像是有用不完的精气神，一如既往地、固执地对我笑着。他的笑容很温和，是能够让你感受到他的滋润和感染力的那种温和，毫无攻击性，看起来总是那么坦率真诚。
　　我想起有一年夏日，我被一道有关三角函数的证明题折腾的焦头烂额，苦思冥想许久，最终选择用笔帽戳了戳他的后背，问：“庄定，这题怎么写？”
　　我们坐在窗边，下午三点刚好有一簇阳光洒了进来，他转身时就刚好落在他身上，半缕发梢被夕阳染上了金黄色。他接过习题册，扫了一眼题干和被我画得一塌糊涂的草稿图，笑出了声。
　　“你怎么把图画成这样。”他含着笑意数落我，“这样肯定解不出来的。”他拿来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侧过身子趴在我的课桌上，对着题干一笔一划地重新把图画了一遍。
　　“一个椭圆.......A点......还有一个可变参数......”
　　我的目光应该落在他的笔尖，但实际上我觉得他的手很好看。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整齐而干净，握着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铅笔，画出一个个标准的椭圆，一段段恰到好处的圆弧。
　　“我们可以设X=......”
　　对于很多人来说，或许很难把纯粹理性的“数字”“几何”“未知数”之类的东西和情感上的“美”联系起来。但是他做到了。
　　他在缔造一种属于数字和图形的艺术，每一次落笔都是在发生、在创造，朴素平淡的几何图形和枯燥无味的字母数字不再是他们原来的样子，摇身一变成了胜利女神手捧的圣杯，被由他亲自种下的胜利之火淬炼锻造，跟随着他的思维、逻辑、构想，闭合成一件精雕细琢的、有血有肉的艺术品，毫无遮蔽地跃然纸上。
　　这是一种理性睿智的美，和其他所有类型的美一样的震撼人心，一样的摄人心魄。
　　“...这样我们最后就可以把X再带回原式中解出答案...”他这么说着，笔尖已经先一步把答案解了出来，像是怕我看不清似的，他还画了个大大的圈把答案圈了出来，“......这样你明白了吗？”
　　“......”
　　我很认真地又把他的解题过程看了一遍，然后非常坦诚地告诉他：“...不明白。”
　　“噗。”
　　他一手扶额，食指在眉尾轻点，眼角扬起，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脸上的戏谑根本掩饰不住。我对他眨眨眼，没出声。过了半晌，他收敛了笑意，有些无可奈何地又拿来一张草稿纸，轻叹：“那我们再来一遍。”
　　“不用了。”我却朝他摇摇头，“我没你那么思维灵活，你的非常规方法我搞不明白的，还是等下次老师课上讲吧。”边这么说着，我一边预备拿回习题册和纸笔，结果他的胳膊压在习题册上按的紧紧的，根本不让我拿回来。
　　“？”我抬眼看他。
　　“不行，我一定得给你讲明白。”他还是笑着，只是仔细分辨起来这笑容中多了几分狡黠，“你等着，我再研究一种你能听懂的方法。”
　　他的半边胳膊还压在我的桌面上，夏季的燥热让他鼻尖微微沁出了汗珠，眉毛扬起，眼眸明亮，就那么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他。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变得很慢，却又流逝得很快，成了抓不住的风。
　　这些年我的记忆变得格外糟糕，唯独对他还记得很清晰。哪怕是现在我依然能想起，当时他的话语像一片羽毛，带着明确的目的朝我直奔而来，然后很轻很轻，拨动了我的心弦，余音久久不散。
　　那时我可能还不懂，除了在解题时不受控地一遍遍回味他那句“我再研究一种你能听懂的方法”，内心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悸动。但现在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出口——
　　那天晚上，我梦了一晚仲夏夜。
　　...
　　这对我不公平，凭什么他只是叫我的名字而已，而我就要感觉到心脏这么难受呢？
　　身旁的姚婷似乎察觉到什么，把电视调成了静音，压低声音问我：“怎么了？”我朝她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其实这件事说到底和我们俩都有关联，我不应该躲着姚婷的。但听到庄定声音的那一刹那我心里突然就冒出了不安的感受，我不能保证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至少现在，有些事我还不想让姚婷知道。
　　我像是做贼心虚一般拿着手机跑上楼，关上房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庄定？是你么？”
　　“嗯，是我。”他说。
　　“昨晚......”
　　电话那头的人尾音似乎轻微上扬，“昨晚你喝多了，我怕姚婷喝了酒没法开车，就自作主张把你们送回去了。”
　　“...麻烦你了。”
　　“就顺路送一程的事儿，不麻烦。”我听见他嗓音含笑，“不过我的外套还在你那吧？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拿一下。”
　　什么时候方便...
　　我的目光随着他声音的结束最终落在了我带回来的行李箱上，一个20寸的小行李箱，塞了电脑、洗漱包和几件衣服，还能空出一点地方来——
　　我没预备会在江陵留很久，更没想着会安排什么行程。如果这个问题不是庄定来问的话，其实我什么时候都方便。
　　我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他也没催，好像是把选择权完全丢给了我，又像是在静静等着最后的审判。
　　握着手机的掌心已满是冷汗，我的谎话又向来说不利索，只好硬扯：“我最近...挺忙的，要不等过一阵子吧？”
　　“啊...”
　　“这样吗...”
　　他拖长了嗓音，这声音刚好就能和我产生共鸣。我回想起，从前他只有在被我拒绝了不给他抄英语作业时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这倒感觉全是我的错了。如果昨晚我没有喝那么多酒，如果昨晚我没有陪姚婷去那家酒吧，那我和庄定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再有交集呢？更不会拿了他的外套，还要他送我回家。
　　我紧紧地抿着下唇，皱着眉头思索着，最终还是又问了他一句：“那件外套你急着穿吗？”
　　“急。”他说得恳切。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听出我声音里隐含的局促忐忑，所以故作镇定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定个时间吧。我尽量给你送过去。”
　　“今晚。”他好像根本没在思考，回答得很快，“你今晚有空吗？”
　　“...”
　　今晚。他说得好轻易。
　　我攥着手机的指尖已然泛白，一边是不能再见的坚守，一边是欠了人情的无奈，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可以...你说个地址吧。”
　　错不在他，他当然没理由承担什么。但也正因为错不在他，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明我们是不适合再见的关系。
　　耳边静静的，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声音，我缓了缓心神，问：“喂？听得见吗？...喂？”
　　“...在厨客。”他语速很快，“今晚七点我在诚信大道那边的厨客吃饭...302包厢。”
　　厨客是江陵这一带有名的淮扬菜馆，分店开了不少，诚信大道那家开了有些年头了，我曾经住的地方离那儿不远，吃过好几次。
　　“好，我知道了。我到了给你电话。”
　　“嗯，那我等你。”
　　“好的，晚上见。”
　　“晚上见。”
　　电话是我先挂的，我表面上冷静地和他说了“晚上见”，实际上胸腔内早已擂鼓大作，近乎脱力地靠坐在墙角，无端生出一些荒谬的念头：如果老婆饼里没有老婆，虎皮蛋糕不是真的虎皮，那么“晚上见”是不是也可以不用真的见呢？
　　当然不是。
　　推开房门心不在焉地下了楼，我去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几大口吨吨喝完，身后传来了姚婷的声音：“怎么了？什么电话接这么久？”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我顺手给她也递上一杯水，“我晚上可能要出去一趟，不能陪你吃晚饭了。”
　　“不是吧？国庆放假还要加班？你们领导可真会剥削劳动力。”她说着忽然眉头一皱，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我，“不对啊，你怎么回江陵了还要出门见人？你们负责的项目不是在聿京那边吗？你还有同事在这边？”
　　坏了，她这脑瓜子近几年越发灵光了，不好骗了。
　　我只好将计就计，“嗯...之前忘了和你说，前阵子我们院里接了个江陵的项目，我可能得出去见一下甲方。”
　　“那好吧...”姚婷撇撇嘴，“今晚我就勉为其难一个人吃饭吧。”
　　“好啦，我到时候看看附近有没有好吃的给你打包带回来，时间不早了，我先上去收拾一下换个衣服。”
　　·
　　当时的我被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所淹没，头脑中千丝万缕的纠结彻底缠成一道死结，以至于我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庄定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
　　我们关系没那么冷落的时候还不流行玩微信，后来关系淡了也就再没加过别的联系方式，所以我们之间彼此互通的联络方式其实只有□□而已。
　　然而我曾经翻找过我们俩的聊天记录，在当今如此强大的互联网技术下，我甚至没能找到一条，哪怕是一个表情符号都没有。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我一遍遍翻着我们干干净净的聊天记录，哭湿了半张床单。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俩关系最好的那几年根本用不着依靠网络联系，他通常会骑上小车，十多分钟就能到我家楼下，我在房间里会听到他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
　　再到后来，我们渐渐没有了联络的理由，身影淡了，或许彼此也不再是对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到了该退场的时候自然没了继续联系的必要。如同这匆匆逝去的七年时光，我时常回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却又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不怪我太软弱，只怪我再没等来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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