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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义
容月的婢女如云一边带着顾婷与思书往容月那里赶,一边眼泪忍不住地掉。“如云,你先别急着哭,你这么着急,月儿到底怎么了?”
如云哽咽着答道:“您看过了,便知道了。”
林木耸直,泉水湍湍,远处钟声杳杳传至此地,尽是一片宁静祥和,然而在场诸位学院的弟子皆是无言。
众弟子围在一块巨石附近,巨石背后隐隐有一片白衣的衣角,恰好是容月穿着的款式。顾婷走至石头后面,看向容月,右半边脸仍然是纯美无暇,左半边脸确实赫然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顾婷惊了一下,但未表现出来,立刻问人可曾叫大夫来。如云答已命人去请大夫了。此时学院的夫子也听闻此事赶到,找了几个平日里比较老实的在场弟子询问了事情的原委。
事情起源于两个弟子之间,今日学《礼记》,授课的夫子谈起太子当众赐死庶母宫女,违背圣人意志最后被贬湘州一事,询问诸位学子的看法。学子林重起身发言,言语中多贬低太子行事鲁莽狠辣,不顾孝悌伦常。学子方舟行随即站起来反对。授课的夫子性情刚烈,最重礼数,极为厌恶视礼数为无物的陈妃,随即在课堂上大大赞扬了方舟行有文人风骨。林重出身优越,乃是苏南知州之子,在课堂上被夫子驳了面子不好言语,便想在课下在方舟行身上找回场子,特意带了人堵他。
不曾想被路过的容月听见,维护支持太子的方舟行。林重并不认得容月,只以为是和方舟行一样出身寒门的市井小民,在命人殴打二人之时,方舟行无暇顾忌容月,容月在维护方舟行之时被划伤了左脸。
这方舟行,顾婷也有些印象,他乃是当日容老先生授课时第一个站起来支持太子的青衫男子,听人说他进入昭文书院也有两年了,近一年来都是院考的头名。他生得斯文秀气,今日穿了一身苍蓝色外袍韵白色内衬的院服,即使与人打斗得一身狼狈,也无损他的风采。他此时立在一旁,楞楞地沉着头,有些茫然无措之感。
学院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学院里的夫子顿时黑了脸,看着林重和方舟行都没有好脸色。容月是容家的嫡女,家世清贵,她的祖父容老太爷乃是院长潮山公的故交,也是昭文书院首屈一指的夫子,即使如今年岁增大不常来院里上课,身份地位也不必说。林重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不敢说话,只能瞪着身旁随他一起来打架的小厮。他没有想过突然窜出来维护方舟行的女子竟是容老太爷的嫡亲孙女。一时手重还致使姑娘毁容,哪怕他出身知州林府,此事也不容易揭过。
方舟行走上前来,他一脸愧疚,垂头道:“今日之事姑娘全是好意却因我受累,是学生之过,方舟行愿受学院的惩罚,也但凭姑娘吩咐,不敢有任何怨言。”他拱手作揖,面向夫子和巨石后的容月。容月听闻此言,顿时眼泪簌簌。
旁边的夫子也随即拱手,沉重说道:“昭文书院必给容姑娘一个交待。”一旁的林重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昭文书院的夫子出面说会给容月一个交待,容家也不便再逼迫,况且容月的伤势也急需大夫诊治。
随即,顾婷便挽着容月前往书院内的客房,等候大夫来。当日大夫前来察看容月侧脸的伤势,开了些药膏,直言不落疤痕几乎无可能,只能尽量淡化疤痕。容月平日里小鹿一般的眼睛顿时没了光彩,眼泪如流泉而下,她声音里带着下沉的语调,再也没有往日的轻快。如云已经回府禀报去了。只剩着眼前这个相识了不久的姑娘陪着她,她再也绷不住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顾婷挽着她的手,轻轻地问:“月儿,今天你为什么会帮方舟行。”
容月一边哭,一边回:“为了心中道义,我不认为太子殿下错了,也不认为方舟行说得有错,叫我眼睁睁看着无错之人被枉伤,我心中意难平。”
顾婷摸了摸她的头,继续问:“那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因为害怕受到伤害而不帮方舟行么?”
容月擦了擦眼泪,直直看着顾婷,说道:“才不会!”虽然她说着不会,可是眼泪还在流,她虽然在害怕,可是从来没有犹豫。
顾婷握住她冰凉的手,和她说:“每个人的容貌都会被时间改变,可并不是每个人的心都会被改变。天下沧海桑田,世事更迭,守道难,守心亦难。”
她曾经亲眼见证太子举荐的人才跪在东宫的地砖上发誓此生追随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也曾看见那东宫走出来的人才立在大殿上斥责太子不敬庶母,主张将太子贬到湘州。人就是如此可怕,也许当年的忠心耿耿是真的,可后来的独善其身也是真的,甚至有人还会忍不住踩上几脚。上一刻还是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的恩爱夫妻,下一刻便拔刀相向,说好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也有,人心便是如此可怕。
容月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说:“我一定不会因此而怪他,也不会因为受了伤而恨自己帮了他,我知道他是无辜的。我以容氏女的名义发誓!”
顾婷笑了,对她说:“月儿,求仁得仁,我今天才知道你心中有如此的胸怀,远胜我见过的许多读书人。”
容月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心里却觉得好多了。二人继续聊了一会儿,容榄和宋津才在外面敲门。
“月儿,你在里面吗?”
“顾姑娘,你也在里面吗?”
容月一听宋津在外面,不自觉捂了捂半边脸,忙找面纱想要戴上。顾婷听见了走到门外,让容榄进去带容月走,让宋津改日再来探望。顾婷一身月牙白绣着海棠花,清冷说话的样子看着确实很不好惹,只是容榄此时一心在容月并不在意,宋津也不想此时提及下棋的事,便说了一声离开了。
等回了容家,容家人一听顿时愁容满面,容夫人更是日日以泪洗面,女儿家世清贵,又生得清纯娇美,如今正是相看夫婿的年纪,若是此时毁了容貌,以后又该怎么嫁人?几日内,容家找了整个苏南的名医来给容月看脸,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恢复的机会极为渺茫。与此同时,昭文书院也没有办法再拖下去,即使潮山公院长不在,也是时候给容家一个交待。容家的嫡孙女儿在昭文书院被人划伤脸颊致使毁容,不给个说法儿实在难以平息容家的怒火。
最终的处决也张贴了出来,林重、方舟行肆意滋事,任性妄为,伤他人容貌,不守书院纪律,聚众闹事,殴打同窗,均处以逐出学院的处分。
事发之后,有许多学子都不禁为方舟行抱不平,纷纷前去找贴出公告的秦夫子。入昭文书院需先进外院崇文馆修习,书院大考成绩优异者可以自己选入内院鸿钧馆、建平馆、长庚馆以及妙云馆其中之一继续学习,除此之外书院还额外增设君子六艺的课程,半年便有一次大考,学子直至各门科目皆达到标准后才准许结业。
按书院规定,涉及学子开除学院一类的重大决定都需要由该学子所属的学馆的夫子提报,再由书院的院长最终决定。但由于潮山公此时并不在苏南,此事便是由学子所属的学馆主事夫子决断。容家那边施压,林重是必须要逐出学院的。
至于方舟行,院内许多夫子认为其是个好苗子,多数不愿开除他。但他如今还在崇文馆内,而崇文馆主管的夫子秦海则坚决开除方舟行。其他夫子不能越俎代庖,强压秦海保下方舟行,便只有惋惜。
方舟行听到学院这样的决定,也并没有太多愤懑、不满、怨恨等负面的情绪,他看着旁边一脸不平的林重,沉默着向夫子行礼,提起自己的书箱往书院大门走。等他走到院前孔圣人的石雕塑前时,宋津叫住了他。“方师弟,留步!”
方舟行转身,眼看宋津气喘吁吁,平日里的潇洒义气半分也无。宋津比他大两岁,课业优异,早已不在初级的崇文馆中读书,而是长庚馆中的顶梁柱。他神交已久,只是平日里两人并无太多接触。
“宋师兄,有何事?”方舟行脱口而出,转而一想又觉得有些失言,他如今已不是昭文书院的学子了,再称呼宋津为师兄有些不妥。
宋津看着他身后,突然眼前一亮,指了指后面。方舟行回头就看到孟夫子朝着他走过来,一脸生气,走到身边近侧还用手边的拐杖打了方舟行一下,气呼呼地说道:“简直是无用!老夫才走了几天,就让人给欺负出书院去了,老夫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方舟行随挨了一记重打,还是急忙扶着身旁的孟夫子,说道:“夫子,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刚得了玄孙,告假在家休沐么,怎么…”
孟夫子听了他的话随即更气,又敲了一下方舟行的脑袋壳,瞟了一眼身后的容榄,说道:“还说呢,要不是容家小子和宋家小子连夜来找我,我都不知道我建平馆的学生要被崇文馆那个蛀虫暗害了!”
容榄和宋津听书院的学子议论才得知,这个崇文馆的秦海夫子是林知州发妻妹妹的夫婿,与林知州也算是连襟。秦海他虽厌恶林重行事鲁莽,但林重毕竟是他的亲侄子,加上平日里方舟行不够圆滑,并不得他喜爱,此事上更是连累侄子被退学。秦海这才一力坚持劝退方舟行。
于是乎,容榄和宋津连夜到孟夫子的老家甪直,想找孟夫子回来为方舟行主持公道。本月月末方舟行就要进入孟夫子所管的建平馆研习了,他的学籍书册都已转入了建平馆。只是未到月末,秦海才以崇文馆夫子的名义裁断方舟行有过,让其退学。
孟夫子掌管建平馆三十余年,不仅资历远超秦海,而且学识人品、在书院的地位都不是秦海能比的。容榄和宋津更是看中他的护短。只是孟夫子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宋津便先赶回来拦住方舟行不让他走,容榄在后面陪着孟夫子最快赶回来。
方舟行眼看着面前戴着半褪色的坚硬帽子仍遮不住两鬓斑白的孟夫子,为他奔走辛劳而面露疲色的容榄、孟津,郑重感谢了一番,至于不必多言的地方就放在了心里。尤其是容榄,自己害他妹妹毁了容貌,他并没有因此事而待他有私人情绪,反而得知了消息之后帮了他一个大忙,是君子所为。他看着面前一脸坦荡清正的容榄,心里更是感激。
秦海看见孟夫子拄着拐杖走来的时候,心里顿时一跳,有股不详的预感。果然,孟夫子一开口就指责他公器私用,是非不分,直言方舟行是建平馆的学生,不应由他处置,逐出学院一事也不作数。秦海自然不敢得罪孟夫子,孟夫子是进士出身,原本也是清贵的翰林院中的六品官员,只是后来辞官回乡教书罢了。他出身的孟家如今更是如日中天,族中人才辈出,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他本是仗着孟夫子请假归家,加上方舟行还没有彻底转入建平馆才敢如此决断。其他夫子一看孟夫子出面了,也不禁为方舟行陈情,直言本不应该将这样好的读书苗子逐出书院的,本是林重跋扈才连累了他。秦海见状,也是不敢再说,只好说一切听从孟老夫子的安排。
孟老夫子自是安排对方舟行的处置不算数,但当日之事方舟行也有责任,另行处置。秦海莫不遵从。方舟行立马朝着孟老夫子的方向跪下,慨然大声道:“学生方舟行谢孟老夫子大恩。”
孟老夫子倨傲地摸摸胡子,陡然间笑了笑,看向方舟行的眼神得意了许多,仿佛在说臭小子,还得我看吧!
方舟行沉在心里的担子也猛然落下,孟老夫子一定会秉公处理,他随即起身。等孟夫子、秦海与书院的诸位夫子离去后,方舟行转而向容榄、宋尽行礼。“今日之事,全赖两位师兄,舟行谢过……”方舟行正要向帮他大忙的容榄、宋津道谢。
宋津立刻拦住他,神秘兮兮地说:“今日之事,我和你容师兄只算是跑腿的,要说你该感谢的,还是另外一个人。”
方舟行忙追问是谁。宋津笑嘻嘻的拍了拍容榄的肩。容榄心领神会,说道:“是我们的师妹,准确来说,是准师妹。”
见方舟行不解,宋津道:“我和容榄虽然听到他们议论,但是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还是借助在容家的那位顾姑娘帮了大忙,她打听到书院的情况想到去找孟夫子,又以顾家的名义亲笔写信相托,我和你容师兄深夜贸然前去才没有被赶出来。”
方舟行得知此事,立刻说道:“二位师兄奔走之劳舟行不敢忘,只是既然如此,我今日便登门去谢过顾姑娘的恩情。”说完,他有些迟疑,问:“顾姑娘可是出身扶央顾家?”能得苏南容家礼遇,又能凭一封书信深夜进孟家大门,湖国顾姓名门少,最惹眼的也就那一家。
容榄说:“听叔伯说,应是这样。”宋津虽有察觉,但也是第一次确认了顾婷的身份,心里仍是有些变化,顾家是都城扶央的一流世家,更是如今皇后的外家,并非寻常勋贵可比的。比之苏南世家,他们都是说不上话的。这样的话,他们的计划可是难上加难了。
容榄神色自若,继续说:“而我们也需要你帮忙,顾姑娘棋艺精湛,我与宋津欲引她入我昭文书院。只是正如你所知,这位顾姑娘出身显贵,怕是不会轻易下决定。”
方舟行苦笑,只觉得容榄所说的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我明白容师兄所说的,师兄所托,舟行必将尽力,只是顾姑娘也有恩于我,若是她不愿,方某也不能强求。”
宋津轻松搭上他的肩,随意跟他说:“听说你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想来很会说话,叫你一起不过是因为人多力量大嘛,实在不行还有我和容榄呢。”
方舟行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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