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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甜
男孩身上穿的,是件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年头的短袖衫,原本纯白的颜色已经被洗至发黄,上面还打了好几个补丁。
看起来脏兮兮的。
而且稍微离近一些,就能闻到他散发出来的一股怪味,难闻极了。
林遣拧了拧鼻子,对这个新同桌十分不待见。
然而他也没立马吵嚷着要换座位,只是皱着眉,把凳子悄悄往旁边拖远了些。
讲台上,杨柳老师的声音响起,很快分走了他的注意。
此时此刻的林遣并不知道,把方一航放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是节目组的刻意为之。
与林遣恰恰相反,方一航是个家庭环境极为困难的孩子。
他的父亲原本也是进城务工大军中的一员,结果却染上赌瘾,在欠了一屁股债后逃之夭夭,与他们彻底断了联系。
这事发生以后,体弱多病母亲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她只能靠做些简单手工活来补贴家用,来养活他与奶奶。
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方一航的乖巧懂事也超出同龄人很多,不仅学习优异,才刚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帮着干许多家务,减轻妈妈的负担了。
一个贫穷,懂事,又优秀的孩子,和林遣就仿佛正好是的硬币的两面。
节目组认为这几乎是两个极端的孩子待在一起,一定会碰撞出奇妙的化学反应,带来意料外的节目效果。
果不其然,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杨柳老师念完了学校的纪律规范后,开始为孩子们发这学期的教材用书,然后让大家在封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林遣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自己的文具,一样样往书桌上堆。
他的笔袋崭新,上面还印着巨大的奥特曼图案,是十分亮眼的红色。
这让方一航的目光不自觉扫了过去,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羡慕。
他看得出来,这个新同学来自富余的家庭,他拥有的一切都价值不菲。
然而就在林遣准备从里面拿笔的时候,这支笔袋的拉链却好似唱反调一样,吧嗒一下卡在了开头处。
他使劲儿拽了拽拉链头,纹丝不动。
林遣是个急性子,见自己的方法没用,也不会去思考有没有别的途径,而是立马开始使用暴力,把笔袋往两边扯。
就在林遣做这一系列举动的时候,方一航已经写完了名字,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很快注意到对方好像遇到了麻烦。
这么硬拽是很难拽开的,方一航在心里想。
方一航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买文具,所以要是附近哪家的孩子毕了业,用不上这些学习用品,就会拿过去送给方一航。
用久了的拉链也经常会出现坏掉的情况,他知道这种时候最好涂点能润滑的东西,然后再从上往下反复尝试,一般就能够修好。
可是他天生不善与人交流,尤其面对陌生的新同学,他虽然有想帮忙的意愿,在这会儿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林遣还是没有打开笔袋,甚至已经开始用上了自己的牙齿咬。
“这,这样是弄,弄不好的。”方一航怯怯地看他一眼,终于开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声音太小,那边并没有回应。
方一航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友好地朝林遣伸出了手,打算跟他帮忙。
“我,我会修。”
怪异的汗酸味儿随着他的靠近愈渐浓烈起来,让林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甫一松开口,视线内就多了一只黑黢黢的小手,指节粗短,伤痕累累,指缝里还积满了黑色的不明污垢。
好脏,就像从来都没洗过一样。
林遣不知道这是常年做农活儿留下的痕迹,只想着他的手要是落下来,肯定也会弄脏他的新笔袋。
原本他就被这破玩意磨得没了耐心,方一航正好在这个当口撞了上来,一下给他烦躁的情绪又添了把火,他抗拒地推开对方:“别碰我东西。”
却不想没控制好力道,将没有防备的方一航打得一个后仰,差点要从板凳上摔下去。
情急之下,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扣住了桌沿,才勉强稳住身体。
桌面上摞好的书本被撞得散落一地,笔也飞了出去,把空气里的灰尘都激地四散飞舞。
一时间,教室里其他的哄闹声都止住了,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方一航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怔愣良久,才一厘米一厘米地把头抬起来,重新看向了林遣。
他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了这位新同学。
林遣也有点愣神。
他的本意只是想离他远一点儿,没想到会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来。
杨柳敲了下讲台,向他们询问起具体情况:“方一航,林遣,你们那边是怎么回事?”
两人僵硬地沉默着,没有人去回应老师的问话。
杨柳不明情况,但她也听见了林遣的那一声,于是猜测问题是出在方一航的身上,她语气尽量温和:“一航,你能不能告诉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方一航笨嘴拙舌,不懂辩解,更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与人争吵。
他只是抿着嘴唇,木讷地摇了摇头,然后蹲下身去捡地上的东西。
情绪都被藏在心里,独自消化。
两支木头铅笔滚到了温予柠的板凳后。
温予柠弯下腰,把它们捡了起来,然而脆弱的铅芯已经摔断成两截,削尖的那一头掉了出来。
温予柠看了看他的桌子,上面没有放着削铅笔用的工具。
于是她把铅笔断掉的部分扔出来,然后剩下的放进自己的卷笔器,咕噜咕噜地转掉几圈木屑。
重新冒出尖来的铅笔被放回了他的桌子上。
“谢,谢谢。”方一航声音颤抖。
“不用谢。”
温予柠的脸上总是带笑,就像灿烂明媚的小太阳一样,可以驱散浓云与黑暗。
方一航虽然不爱说话,但每次只要她问起,他总会帮自己解答学习上的困惑,温予柠在心里把他当做很好的朋友。
就连梁昊,也学着温予柠那样俯下身子,帮忙捡他落下的那些课本。
林遣护着自己的笔袋,不解地望向他们。
这个行为在他看来,无疑就是在说自己做错了。
为什么?他们难道不觉得他很脏吗?他们难道不该和自己一样想离他离得远远的吗?
镇上的孩子基本都知道方一航家里的状况,加上他们接触的事物少,心思单纯,在父母和老师的反复教育之下,大部分同学都对他还算友好,至少明面上没有出现过那种歧视的现象。
然而林遣不一样,他生活的环境里多的就是恃强凌弱,就连他自己,都是金钱保护伞下的受益者。
看着温予柠那张无差别的笑脸,林遣沉默着将唇抿成一线,心里却骤然生出一丝厌烦的情绪来。
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气,到了晚上回家的时候,林遣还是没忍住问温予柠:“你为什么要和方一航来往?”
“方一航人很好呀。”温予柠给出解释,“他只是性格内向了一点,但其实经常帮助人的,他以前还总教我做题呢。”
“我不喜欢他,他很脏。”林遣直截了当地说,“你以后也不要和他一起玩儿了。”
他觉得和这么邋遢的人待在一起,时间长了自己肯定也会受到影响,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对温予柠好。
然而这一次,温予柠难得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可是老师说了,我们不可以以貌取人。”
“林遣哥哥,方一航家里很困难的,所以他才会没有新衣服穿,也没有新东西用,可他也不是自己想这样的。”
他只是不幸地没有得到命运的偏爱,可是却没有能选择的权利。
林遣不懂这个道理,对贫穷也没太多概念,他只是不悦地沉着脸,并没将温予柠的话听进半个字。
-
新的校园生活还算顺利。
比起泽北,春风小学的教学进度很慢,饶是林遣这样对学习不太上心的吊车尾也不会感到有多吃力。
对于他来说,最大的问题仍旧是与这个新同桌相处。
为着开学第一天发生的那件小插曲,方一航识趣地没再找他说过话,甚至为了尽量避免与他产生身体接触,他宁可缩进角落,连椅子都拖到离他很远的地方。
两人中间像隔着一条无形的银河。
林遣本没有同他交往的打算,这样做刚好顺了他的心意。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没彻底避免摩擦。
这周上英语课的时候,英语沈老师要求和同桌两人一组,配合进行对话练习,然后再随机点人检查。
热烈的讨论声中,只有林遣这一组是安安静静的。
林遣不想和方一航配合,于是越过他,直接去找前排的温予柠。
一旁的梁昊难得多和温予柠说上些话,哪里会乐意让出这个机会,噘着嘴抱怨:“喂,老师说的是和同桌搭档,你难道没有同桌吗?”
他皱着眉,很快回怼回去:“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温予柠为难,但她向来很乖,也觉得还是得按老师的要求来:“林遣哥哥,你还是和方一航一起吧,不然他一个人会落单的,而且课文里也只有两个角色呀。”
林遣的表情僵硬了一秒。
既然没有别的选择,那他宁愿不做这个练习。
他抿着唇退回去,和方一航沉默地坐到了讨论结束,谁知却恰好不幸中标,成了被老师选中的小组。
两人站起来,默契地都没有吭声。
沈老师再三催促,最后是方一航一个人举起书本,磕磕巴巴地念完了全篇。
结果就是下课以后,他被单独叫去了办公室。
沈老师年近五十,说起话也直来直去,不似杨柳老师那样温柔。
她知道林遣是来录节目,然而还是没给他任何优待,从方一航口中了解完事情的全过程后,不由分说便将他批评了一顿。
林遣梗着脖子听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从幼儿园开始就是老师那里的常客,挨过的训不少,可只要想到这一幕会被放在电视上面播出,他就觉得尤为丢人。
而且方一航也没主动找他呀,凭什么只说他一个。
以这件事为导火索,林遣对方一航更加没了好脸色。
他讨厌谁就会全写在脸上,毫无遮拦地表现出来,比如,给大家分发他带来的进口零食时,他会刻意绕过方一航,就连看到温予柠找他问题,他也要找个理由将她支走。
林遣甚至直截了当地提出:“你以后再和方一航说话的话,我就不跟你玩了。”
温予柠被他这句话吓住,紧张地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下可把她难倒了。
林遣哥哥是朋友,可是,方一航也是她的朋友呀,朋友之间,怎么能有高下之分呢?
她想多照顾林遣一点没错,可也不意味着就该冷落方一航。
那之后,温予柠在心里衡量了很久很久,还是觉得林遣这样是不对的。
所以,她没有按照他说的那样去做,每天还是照常和方一航打招呼聊天。
也正因为这样,她明显感到了林遣的疏远。
比如,他不会把自己叫到房间里,让她陪着捣鼓那些赛车了,也不会再熟稔地叫自己,跟他讲泽北市里发生的各种事。
温予柠三番五次想要找他和好,他都表现得很冷淡。
林遣当然也不是要一个人,他用自己的方式结交着新朋友。
从大城市里带来的各色零食,用遥控操作着就会翻滚变形的玩具,很快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
每天都有许多人缠着他,巴巴地等他拿出新鲜的东西来长见识。
成为众星捧月般的人物,林遣面上风风光光的,表现得骄傲又得意,实际上,没人知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他虽然没说过,其实早就把温予柠看成了是很特殊的一个朋友。
一个不是自己用任何东西交换而来的,会单纯地想对他好的朋友。
或许要很多年以后林遣才会明白,他那时候不舍得的东西,叫做真心。
-
周五班会的时候,共度了一周时间的孩子们开始竞选班委。
流程是先由大家提名和自荐,然后再不记名投票。
想竞选班长的人不少,除了林遣以外,温予柠和方一航也都有人提名。
最终的候选敲定好后,孩子们纷纷拿出纸条,在上面写下心仪人选的名字。
林遣没有犹豫地写了自己,然后抬起头来,百无聊赖地四处打探。
往前面扫过去的时候,他看见温予柠正低着头,小手握紧笔杆一笔一划地落下去,样子颇为认真。
忽然,他记起了之前温予柠说过的话。
那大概是老师公布竞选时间的之后一天,看出林遣有想当班长的意图,温予柠笑盈盈地鼓励他去竞选,还说要把票投给他。
她还会像说好的那样投给自己吗?
肯定不会了,她现在明显和方一航关系更好。
想到这里,林遣心头涌上莫名的酸涩。
然而他又觉得有些不甘心,还是努力地抻着头,想看清楚她把票投给了谁。
名字写完后,纸条被温予柠从中对折,在杨柳走到身边时她高高举起来递到了老师手上。
有那么一瞬间,阳光把纸张照得近乎透明,映出里面黑色的铅笔痕迹。
林遣看得很清楚。
是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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