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症候

　　午睡醒来，边冬诺仍旧在铃声一响时就走出了宿舍。
　　赵锦月看着她下床的身影，欲盖弥彰地抬起胳膊盖住自己的脸。
　　从爱到不爱，原来这么简单吗。
　　她看着边冬诺离去的背影，在关门声中睁开眼。
　　赵锦月就这样躺了十分钟，才在其他舍友的起身中慢慢吐了口气，然后痛苦地起身冲到教室。
　　历史课，赵锦月全程梦游，她们历史老师是个很务实的人，最近到了高一最后的期末复习期，只是让她们背笔记。
　　赵锦月昏昏沉沉地看着笔记上的字，那些“国际关系”“雅尔塔体系”好像全都组不成句子，在她眼前飞来飞去。
　　于是，赵锦月就这样在走神和机械读课文中度过了一节课。
　　而实际上，她这节课一直在组织语言，准备问问边冬诺一切的原因。
　　一阵熟悉的钢琴声响起，赵锦月皱着眉站起身，又定了一会，才拿着自己历史课写的纸条给边冬诺。
　　“你想要知道为什么，是吗。”
　　她听见边冬诺早就恢复正常的声音。
　　“那我觉得，就是，你也知道，第一我自己的一些原因，对你有一些不满意没能及时表达出来，第二就是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感兴趣了，我有时候，看见你就是觉得，很烦。”
　　赵锦月听着她平淡无味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普通不过的小事。
　　“没了？”
　　“没了。”
　　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总是忍不住想起曾经。
　　再爱都曲终人散了。
　　“好。”
　　赵锦月轻声回答，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她有些麻木地趴下，闭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可以把她们分手的缘由归结为最简单的性格不合。
　　可是她们认识那么多年，她也不是没对对方有过性格上的分歧，但都被她忍了下来。
　　那是因为不够爱吗？
　　赵锦月确信自己是很爱对方的，她只是怕边冬诺不够爱她。
　　在之前的习惯上的分歧里，她多次对边冬诺说，如果你不需要我那就告诉我，我会离开。
　　她本以为这只是一句带点气话性质的威胁和表白，如今竟然成了真。
　　真是可笑。
　　可再怎么悲伤如何，时间都不会为她而停，再怎么烦躁她也得哭着学下去。
　　很快到了放学。
　　她上了车就一如既往地开始睡觉，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于是车上的大家仍然一切如常。
　　陆萧却觉得有些不对，他蹙着眉试图猜测原因，但也只是徒劳。
　　如今夏日已近，月色如水，路旁的杨树已恢复绿意，慢慢地摇。
　　赵锦月被司机阿姨叫醒，稀里糊涂地下了车，在一声谢谢阿姨中发现她和陆萧变成了一个下车点。
　　她望向身旁的少年。
　　长袖校服里套着黑色连帽卫衣，再普通不过的学生装，他看起来却很精神，是那种少年独有的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兴味。大抵是因为他分班后直逼全校第一的成绩，让赵锦月很难没有这层滤镜。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陆萧开口，神色有些严肃。
　　“是这样的。”赵锦月回答他，冷声线的音色里像掺了满杯冰块。
　　“我和我的朋友，出了一些问题。”
　　“我们曾经很好，多年好友，亲密无间，结果她今天突然告诉我说不想和我一起玩了。”
　　赵锦月抬头去看陆萧，她是单眼皮杏眼，笼着夜色一照到显得温和几分。
　　“原因呢？”
　　她听到陆萧有些不理解的发问。
　　“可能是性格不合吧，其实也早有端倪，而且她身边有了更好的朋友，对比之下我就更无用了。”
　　赵锦月微叹一声，抬头去看今天的月光。
　　“你知道余光中先生的寻李白吗？”
　　陆萧听到她突然转变的问题，知道她暂时不想谈论那件事。
　　“知道。”
　　“我现在的心情有一点像结尾。”
　　“可无论出门向东哭，向西哭/长安却早已陷落。”
　　“如果只是浅显的理解，我觉得很无力，至少现在我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回家好好休息。”
　　赵锦月听到陆萧的安慰，冲他笑了笑。
　　“糖，今天也谢谢你。”赵锦月仍旧伸出那只手，结果陆萧这次也伸出了一只手。
　　赵锦月懵了一瞬，转而把糖放在他手心。
　　少年的手白皙修长，看起来很漂亮。
　　陆萧仍然是一个潇洒转身，留给赵锦月挥着手的酷酷背影。
　　还挺可爱的。
　　赵锦月看着陆萧走进小区，转身回了家。
　　翌日，赵锦月仍然一如既往地上学，她还是忘不掉边冬诺，也放不下，无法接受那个原因。
　　她向来不是容易接受与人分离的性格。
　　她去观察边冬诺的新朋友，她看着他们谈天说地，而她糟糕的社交能力让她的孤独昭然若揭。
　　她只是趴在座位上，看着他们一起学习，一起上进，而她在这样的不满里越陷越深，一复一日地自讨苦吃。
　　她读《会饮篇》时，看到那句“这种成为集体的希冀与追求，就叫做爱”。
　　其实她明白，自己可能也不完全是舍不得边冬诺，只是不想与人分离而无人聊天，不想被别人抛弃。
　　毕竟抛弃对她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
　　赵锦月的家庭很矛盾，她妈妈的自由教育让她比大多数被逼着学习，家庭有矛盾的人幸福，但少年时还是留下了创伤。
　　赵锦月少年时妈妈还在外地工作，她于是住在奶奶家。
　　奶奶虽然脾气不是很好，但对她也算不错，她整日和发小在花园跑跑跳跳，那时候没有手机，日子过得很慢，一切惬意都拉得悠长。
　　后来赵锦月的爷爷得了病，陆陆续续花了很多钱，奶奶和妈妈索要，可是妈妈和爸爸已经离婚。
　　因为爸爸在她出生时就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回来就提出了和妈妈离婚。
　　所以她的生命里没有父母的争吵，只有在她出生时就把她抛弃的爸爸。
　　初中时，妈妈买了新的房子，想要把赵锦月接走，那时候妈妈带着赵锦月去拿衣服，只有赵锦月一个人进去。
　　她听到奶奶的质问。
　　“你连个祝爷爷早日康复都不会说？”
　　她向来不擅长这种场面话。
　　赵锦月也很清楚，因为奶奶向妈妈索要医药费时，妈妈没有给一分钱。
　　因为离婚了，她和奶奶一家，早就没什么情分了。
　　她有些自嘲的笑笑，在眼泪流出之前，一言不发的走出了这个她曾经玩乐十二年，最熟悉不过的家。
　　十二年的快乐童年，好像一场幻梦，在一句句离心里变成了泡泡，越飞越远，直到再也不见。
　　她同样被这个家抛弃了。
　　她其实一直清楚奶奶是个势利的人，像那种最平凡不过的爱占小便宜的普通强势老年妇女，对她曾经也很好，只是她离开了，好像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回来也不是没接到过奶奶的电话，她也很想念爷爷，只是这件事之后，无论如何她也再跨不过那扇家门。
　　她再想起童年时，也只有零碎的几个片段，和这场戏剧性的分离。
　　她想起爷爷在后院种菜，年轻时种黄瓜韭菜，后来只是养着香椿和小樱桃树，她和发小去后院摘刚刚熟了的白樱桃和香椿芽，搓搓就吃，生活单纯地像一场梦。
　　小时候有好心的奶奶在窗户那里给她们撒糖吃，她们大声地道谢，欢喜地捡起，然后有些笨拙地吃起来。
　　她想起爷爷给后院的树浇水，带她除所谓的“坏蛋”杂草，带着她去买彩票，看新闻联播。
　　赵锦月记忆的爷爷总是笑得很温柔。
　　像每一个女强男弱的“搭伙过日子”家庭，爷爷脾气很好，却没什么话语权。
　　所以家里的一切纷争，他都不去参与。
　　赵锦月最怀念的也是爷爷，因为没有半分不好的回忆，最多的就是温柔的笑容。
　　她也记得小时候奶奶带她和发小去超市，去商场，给她们买一样的衣服，她记得奶奶很会做饭，平时总是变着花样做，她也爱吃。
　　可这些记忆总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影，因为奶奶想要爸妈当初结婚的房子，而妈妈强势地想要把房子留给赵锦月。
　　爸爸在她不懂事时就带了一个女人回家过年，那些亲戚也不挑明，可如今再看早就是明晃晃的事情，而且这个人妈妈也见过，或许在她出生时就出了轨。
　　这些势利，争吵，生活，也会让童年的她觉得难以捉摸。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现在因为心结和奶奶逐渐离心，早就没了联系。
　　爸爸也从没给过一分生活费，妈妈也执着的不想闹到法庭上。
　　发小因为初中成绩变差和复杂混乱的家庭，只是对她说
　　“我真心的希望你越来越好，越走越远。
　　所以不要再拉着我了。”
　　虽然后来说开，能聊的却也越来越少，渐行渐远。
　　她的一生充满了分离，这样苦与痛的交织，让她越来越不愿意面对任何离别。
　　可离别从未停止。
　　她小学求之不得，视为明月的边冬诺，也和她形同陌路了。
　　边冬诺对她来说，曾经，确实算是很遥远的人。
　　那时候她受欢迎，漂亮可爱，老师也都很喜欢她。
　　她自信，和学习最好的人一起玩，体育课和同学追跑玩闹。
　　赵锦月只是在一旁看着。
　　她曾经也是开朗的性格，小时候也很喜欢表现自己。
　　可四年级遇到那些沉迷“宫斗”的小朋友和她玩心眼，被人坑的什么也不剩，她开窍很晚，那时候总是童真地看待一切，觉得自己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回报。
　　自此以后，赵锦月变得沉默又社恐。
　　后来她大着胆子接近边冬诺，她们猜成了朋友。
　　赵锦月热情，主动，希望和边冬诺交心，她们在初中时也在微信上聊的火热，珍惜每一次相聚的机会。
　　高中不同班时，也都希望能见到对方。
　　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远的呢？
　　边冬诺高中成绩退步很明显。她入学时中考成绩是普班前三的高分，后来渐渐落到中下游，和赵锦月差了许多。
　　边冬诺也变了，她更加多愁善感，更加敏感易哭泣，她和赵锦月说自己是有丑恶黑暗的想法，她想说的似乎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喜欢出行。
　　同时她也仍然可爱，受人欢迎，看起来很有趣。
　　可能是有一些成绩的原因吧，因为认识的太早，反而会有曾经差不多，现在不一样的落差感。
　　或许是因为赵锦月的过于热情，她总是可以絮叨很多，或许影响了边冬诺的学习。
　　边冬诺有很多不喜欢她的点，她觉得赵锦月抱怨成绩的样子很不好，觉得她激动时打断别人说话不礼貌，不喜欢长时间黏在一起。
　　即使这些赵锦月已经努力改掉，可说到底她还是个没有安全感的青春期敏感少女。
　　她们总是有些事情，不可调和。
　　她中午出宿舍总是先走，而赵锦月渐渐晚起，她们没有人退让。
　　她也不是没有感受过边冬诺的疏远。
　　赵锦月希望吃饭能和边冬诺一起，可是她交了新朋友，赵锦月总是舍不得，幼稚地希望边冬诺陪着她，但如果边冬诺提出来，她也会答应。
　　。她只是觉得觉得新朋友才认识两个月，她怕自己被抛弃。
　　或许因为这个，边冬诺会觉得被控制，渐渐疏远了她。
　　边冬诺晚去吃饭时，总是会找到新朋友。
　　体育课时自由结组，边冬诺总是先牵住不爱说话的新朋友，那时候她或许已经对赵锦月离心，放任她自生自灭。
　　其实不是没有迹象，赵锦月只是怕被抛弃，觉得都可以包容，只要自己爱着对方，她会改掉边冬诺不喜欢的。
　　可是边冬诺的感情还是被消磨了，或许也说不上是赵锦月的错，只是她不再觉得赵锦月有趣单纯，她们不再势均力敌，她们的追求不同，思想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
　　有什么实质性的矛盾吗？
　　或许第一次觉得对方有点不爽的时候，无论什么原因，以后只会越来越不顺眼，因为失去了“爱人”的滤镜。
　　赵锦月中午站在宿舍门口，看着边冬诺划掉的名字。
　　她搬到了隔壁，她新社交圈的宿舍。
　　赵锦月看着被涂黑的名字，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这些天里，她也一直这么觉得。
　　她开始怀疑自己，觉得是不是她的性格真的问题很大，她问她初中的朋友，想要得到答案。
　　她发现自己还是不会社交，做不到对每个人都是随时随地一副笑脸会夸人，像那些受欢迎的同学一样自信努力又幽默。
　　她变得沉寂，怨气很大，试图对稍微靠近她的同学好，最后还是发现对方对每个人都很好，她做什么也不特别。
　　赵锦月只是不擅长笑，不擅长这种浅层的，只是聊天，难以单纯谈心的隔膜。
　　她和同学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她天真，固执，浪漫主义，又自卑，自傲，理想主义。
　　她在期末周的同学疯狂内卷里变得无比迷茫，她反抗的似的摆烂，不想学习，怨气越来越大，曾经喜欢的数学也觉得烦心无比，一点也不想学。
　　她落入了“异化”的深渊，并且万劫不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