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胜

　　岁月无痕，小戴胜也到了上学的年纪。镇子里只有一所学校，红砖黑瓦的几栋教学楼加上初高中的学生宿舍就是学校的全部建筑，看着挺寒酸的建筑已经是镇上顶好的。铁栅栏围墙下是一块两百米操场，不过是用石灰在夯实的黄土地上画了跑道线。学校也没有多余的经费修缮跑道。到高中为止的所有学部都混在一起。学生的年龄跨度大，生源倒是充足，不过教学质量却没法保障。好的教师大多已经到了教育资源更充足的市里。留在镇里这所学校的老师要么是能力不足勉强混口饭吃的，要么是真的对教育事业怀有一颗火热的心。
　　临近几个村子里所有适龄儿童都在这里上学。穷苦人家的孩子有得学上就不错了，不可能挑三拣四。
　　戴胜上学的第一天闹了点小情绪。他头天晚上本来还满怀期待，对学校生活充满了憧憬。还兴奋得差点一晚没睡，在卧室里新安放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引得戴胜妈妈几次轻声呵斥。结果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就有点恹恹的，平时爱吃的青菜粥也没有喝完。他后知后觉到一天里有一大部分时间要跟妈妈分开了。上学期间再也不能帮妈妈下地，妈妈一个人肯定会很辛苦。自己想妈妈的时候，也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妈妈。这对于小小年纪的戴胜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啊！他甚至扯下挂在身上的小布包来表达自己的不情愿。要知道，这可是戴胜妈妈熬夜点灯为他缝制的，小布包正面还用红线绣了戴胜的名字。
　　小戴胜扯下布包，越想越委屈，险些就要哭出来。
　　戴胜妈妈不得不哄住。“宝贝，不要怕啊，妈妈虽然不能陪你，但是妈妈一直都在。”
　　“可是，我每一分钟都想见妈妈。”戴胜小声回答，带了哭腔。
　　戴胜妈妈轻轻抚了一下戴胜的小脑袋，又顺着抚摸了一下小戴胜脸上大块的胎记，说道：“宝贝要学会自己长大了。在学校学习知识，以后就能更好的帮助妈妈了呀。”
　　一番拉扯，总算把戴胜安抚好了。由于是第一天，戴胜妈妈怕戴胜不知道上学的路，于是打算送他。并跟戴胜约定以后上学的路上让他跟着别的大孩子走。戴胜懂事地答应下来。牵着妈妈的手，往学校去了。
　　路上尽是去上学的孩子，大一些的孩子都是一个人、或者三五成群，小一些的孩子身边基本都跟了家长。小戴胜很少见到这么多人，有点怕生。躲在妈妈身后，又忍不住探出脑袋东张西望。周围的人原本没有注意到他，但是因为他躲躲藏藏的这个举动，反而禁不住多看了一眼。就是这多看的一眼，产生了连锁反应。
　　有个跟戴胜差不多大的小孩扯了一下自家大人的衣角，试图引起大人的注意。然后口无遮拦地说道：“妈妈，看，那个孩子脸上好大的疤！好吓人啊！”
　　大人赶紧一手把孩子嘴巴捂住。“小孩子不要乱说。”
　　但是旁边更多的人已经听到了。不断有人窃窃私语。这些小声的嘀咕传到戴胜妈妈耳中，也传到了戴胜的耳中。戴胜妈妈双手把戴胜耳朵捂住，让他不要去听。但是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是被扩音器放大了无数倍，仍是固执又无比清晰地往戴胜耳朵里钻。戴胜自小就体会过来自大人的恶意，因此对旁人的不怀好意格外敏感。但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同龄人的不友好具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小戴胜愣在原地，迈不开脚。他一只手把胎记捂住，他自以为完全捂住了，但是指缝间蜿蜒伸出了几道令他羞耻的印记。他把头埋得很深，鼻子拼命翕动，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承受不住重力似的啪嗒啪嗒往地下砸，没一会儿就把地上砸出了几处湿漉漉的小坑。
　　其实戴胜很久没有想起自己脸上的这块胎记了。在家里的时候，自打和妈妈和解以来，妈妈从来不会跟自己提胎记的事情，也不会把视线停留在那里哪怕多一秒，就仿佛从来不存在似的。戴胜家镜子也少，他也没有去照镜子的习惯。也不是说洗脸的时候、在河边玩耍的时候不会留意到，但是没人提起，戴胜渐渐也就以为别人不会在意。现在冷不防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戳中痛处，戴胜的心也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他干脆主动丢开了妈妈的手，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胳膊里去了。
　　戴胜妈妈见状，心疼得不行。扯开嗓子就骂起来了：“个小兔崽子，满嘴喷粪，是大人没教好是不是？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巴。”她本来真的打算冲过去给那个肇事者一点教训，但是戴胜在原地，她实在不放心走开，也只能站在原地打嘴仗。
　　那小孩的妈妈听了也火气上来了，回骂到：“自己长成什么样也不照镜子看看，还不让人说了。丑八怪，多作怪。”
　　戴胜妈妈气得跳脚。两人对骂了差不多十分钟。直到对面小孩拉扯住大人，催着赶紧去学校不然要迟到了，双方才偃旗息鼓。转却说来，是对面大人忿忿离去，戴胜妈妈还指着人家的后背一直骂个不停，直到对方淡出视线。
　　吵架吵得太入神，回过味来才想起戴胜还蹲在地上无声啜泣。戴胜妈妈也蹲下来，轻轻把戴胜的脸抬起来，让他跟自己对视，然后极其郑重地对他说：“宝贝，咱们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就是你啊，你永远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永远爱你。”
　　戴胜听后，虽然仍然没有完全解开心结，但是强打起精神，给了妈妈一个安慰的笑容，懂事地说道：“妈妈，我没事了。我们去学校吧。快迟到了。”
　　母子俩重新出发，十多分钟后到了学校。戴胜妈妈在校门口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和戴胜道别回家去了。戴胜妈妈一离开，他强装的镇定就崩塌了。戴胜双手紧紧攥着布包的带子，跨进校门，一路小心翼翼。这次他也不太敢东张西望，更不敢找人问路，只得自己摸摸索索到了一年级二班。还好学校的构造并不复杂，虽然小学初中高中都在这里，但是每个学部各占一栋楼，从左到右按学部从低到高依次排开。至于学部内部则是低年级在下，高年级在上。所以戴胜的班级其实不难找，就在最左边的第一层第二间教室。
　　戴胜在教室门口踟蹰了一会儿，半抬起头，眼睛粗略一扫，发现这会儿差不多的人已经到了，只有教室最后一排靠窗还空了一个座位。老师还没有到，教室里闹哄哄的，似乎所有人都在好奇地互相打探，戴胜也管不得其他，重新把头埋下，走进教室，沿着墙壁走到后门，又往右折向自己的座位，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等他好不容易坐下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一道难关总算过了。
　　教室里持续闹了几分钟，其间前面一个男生转过来打算跟戴胜套近乎，戴胜支支吾吾，不太搭理他，那男生自觉没趣，又把他转回去，重新和前面的人热络起来。就在前面那男生打算再次转过来的时候，教室前门出现了一道身影。
　　娇小的个子，身材微胖，制服穿得一丝不苟，头上扎了一个单马尾，鼻子上架了一副圆圆的细框眼镜。透过镜片，能看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角有几丝不明显的鱼尾纹。看上去四十岁左右。
　　几步路的功夫，她已经走到讲台上，象征性地咳嗽了一声。台下一瞬间就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我姓徐，是你们的班主任，同时担任你们的数学老师。接下来的六年，就由我来陪伴大家了。”
　　徐静对台下的掌声满意地一点头，接着道：“下面说一下咱们这节课和下节课的流程。这两节课是班会课。先发各科课本，再轮流自我介绍，最后选出咱们班的班干部。”
　　所有的学生领到新课本之后都喜上眉梢。虽然那时候的油墨不太好，印出来的刊物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但是没人有异议，都分外珍惜。尽管有些人在一星期之后再看他的课本可能就会缺页少张，至少对于新书，每个学生都是喜爱的。戴胜则简直是爱不释手，书刚发下来，他就忍不住翻开了。里面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完全不妨碍瞧着新鲜，更何况书里还有不少有趣的插图。
　　他把每本书都大概翻看了一遍，就格外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布包里，生怕把书给磕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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